PouringRain  

她和她和她

“她和她们的想法,梦想啊,自由啊”

是最可爱的。

 

 

1. Lisa

 

Lisa有一颗很漂亮的栗子头。

 

在大多数年轻人都已经开始为秃头而担忧、脱发焦虑泛滥的21世纪20年代,Lisa像上帝的宠儿。

她有一头乌黑茂密的秀发,不担心掉发,不担心分叉,不需特别打理就十分柔顺。从来不烫不染,是最纯粹自然且好看的黑色。

历来总有同学朋友同事向Lisa的头发投去羡慕的目光,还会开几句玩笑:“这么好的头发,不去给洗发水当代言人实在是可惜了。”

 

今年是Lisa成为一名医生的第十年,也是她彻底与长发告别的第十年。

人生中第一次长发变短发时Lisa十二岁,那年她从小学升入初中,学校的规定做了理发的剪刀,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她后颈觉得空落落,再没了头发搔过的感觉。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站在镜子前抓着皮筋想要绑头发,才发现已经不需要了。

 

多年以后Lisa医学院毕业开始工作,她坐在理发店的旋转椅上,对着镜子里那个头发半干的自己。

健谈的tony老师问她真的要剪吗,如果腻了黑长直,换个颜色烫一烫也挺好的,最近活动,烫发还送一次染发呢。

Lisa摇摇头,没时间管呢,留了也没有用,剪了吧,栗子头就挺好。

想要剪掉那些头发的时候,她考虑的并不是太多,只是觉得麻烦、浪费时间,因为每次上手术台前她都要花很久把头发藏进去。且做医生,救死扶伤,忙忙碌碌,她大多数时候都实在没时间和心思花在头发上。

每次做完好几个小时的大手术,带着消毒水味回到家里,她只想埋头就睡。

Tony老师看她坚定,劝说不过,手起剪刀落,长长的头发落了地。

一剪就是十年,头发再也没有留长过。

 

Lisa有一个女儿,小姑娘眉眼像爸爸,嘴巴像她,除此之外,和Lisa最像的就是那一头黑发。

女儿出生后没几个月,还是又软又小的小肉团,躺在婴儿床里看着挂在床上的玩具蹬着小腿笑。Lisa看着她,随口问:“宝宝啊,以后想要留长头发吗?”

一边的婆婆突然插了句嘴:“留什么长头发,扎头发多麻烦,一点都不方便,以后就留短头发算了,利索。”

Lisa轻轻晃了晃婴儿床,没有接话。

 

后来女儿长大,会说话、会走、会跑,头发和她的人一样慢慢生长,有无穷旺盛的生命力,不因她是女孩子而柔弱半分。

她用好看的彩色皮筋绑起许多小辫子,一边扎,一边问:“宝宝啊,喜欢小辫子吗?”

小姑娘答的奶声奶气,一半头发还没有扎就扭过头看她:“喜欢。”

“那我们就把头发留起来,”Lisa示意女儿转过头,又说道,“如果宝宝不喜欢,那我们就把头发剪掉。”

 

后来女儿头发越来越长,Lisa给女儿梳头发,流水一样的头发在手心里都抓不住,总是一根简简单单的马尾扎在脑后,会随着小姑娘奔跑的脚步一晃一晃。Lisa就看着女儿笑笑。

前几天女儿在小区公园里学自行车,刚洗过的头发没有扎,春天的风把女儿的头发吹起来,在风里散成好看的弧度。

老公扶着自行车后座,女儿胆子小,不敢让爸爸撒手,时不时回过头看一眼:“老爸你千万别松手哦!”

那头发就随着她回头的动作甩来甩去,像浓黑一团墨在纯白色的宣纸上渲染成一副肆意的山水画。

长头发没束起来,风一吹,有些遮挡视线,还会吃进嘴里。

好像真的不太方便,但她喜欢呢,喜欢用好看的皮筋,亮闪闪的发饰,把头发宝贝的不得了。

Lisa站在几步开外抱着女儿的水杯和外套,看着女儿和老公的身影,终于走过去叫停了正学的起劲儿的父女两个,用手指当梳子,用手腕上的发圈扎起了女儿的头发。

 

这天晚上睡觉前,Lisa靠在床头打开手机淘宝,在搜索栏的空白处迟疑了一下,输入了几个关键词:

假发长发黑直

 

快递发来短信是那天下午,她正在手术,那一场手术近三个小时,是对她体力的巨大消耗,但她从来都完成的很好。

Lisa下班后从蜂巢快递柜拿了快递回家。女儿在少年宫上课外画画班,老公今天公司加班也还没回来。她把快递盒子拿到卧室,用剪刀熟练地拆了快递。

她也是一淘宝才知道,原来假发都那么贵,挑了很久,才勉强挑到一个价格可接受,评价也还算不错的假发。

她打开包装袋,把那顶假发从里面拿了出来,对着卧室梳妆台的镜子比了比,虽然刚拆开包装的时候有点味道,不比她自己头发的清香,但总体看起来还算不错。

她拿着假发网兜和细细的黑色夹子,到卫生间洗手池前对着大镜子摆弄。又打开卖家发的视频仔细的看了几遍,最后终于磕磕绊绊地把自己的头发都套进网兜,然后拿夹子固定一下,再把假发套到头上。

这是Lisa第一次戴假发,她都没有好好打理就匆匆忙忙地戴了上去。

她顶着那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黑色长发,看着镜子里陌生又熟悉的自己,发了几分钟的呆。

 

她认识自己老公的时候还在大学里读书,那时候她自高中毕业后留起了头发,长了两三年,一头黑色长发。

记得谈恋爱那会儿你侬我侬,老公就很喜欢摆弄她的发梢,喜欢一边绕她的发尾,一边唱她偶像的歌给她听:“乌黑的发尾,盘成一个圈,缠绕所有对你的眷恋……”

其实当年她工作后决定剪掉头发,剪完了,她在理发店里发了张自拍给他。

他倒很惊讶。

——怎么剪短发了?这么舍得啊。

——嗯。

他又很快回过来——这样也很好看。

 

回忆跳回当下。

Lisa把假发摘了下来,放回了包装袋,打开床头柜最下面一层的抽屉,里面都是一些不常用到的乱七八糟,她把那顶假发放到了抽屉的最深处,又把抽屉里其他东西从下面抽出来盖到了假发上。

然后她回到镜子前,用梳子梳了梳自己的头发,看了一眼表,出门去少年宫接女儿上完绘画班回家。

 

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某天晚上临睡觉前,老公突然问Lisa:“你买了顶假发?”

“啊……买着玩玩,”Lisa心一惊,答应的有点犹豫,“你怎么知道的?”

“今天下午从抽屉里找东西,就看到了,”老公想起那场景,他以为抽屉里多了只老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个老鼠呢。”

Lisa被老公的样子逗得前仰后合:“你就这么小的胆子啊。”

笑过之后,她又安静下来,那天下班后刚刚在理发店修剪过的头发乖乖垂着。

 

而现在,Lisa低头看着手机,一边的老公把手机插上充电线,看着她,突然抬起手,顺着她的发顶摸下来,直到她短短的发梢,都不过她的下巴。

他手指一绕,她的头发依然柔顺到丝毫不眷恋他指尖柔,一如年轻恋爱时。

Lisa被发梢扫得有些痒,她缩一下脖子。他因为她的反应笑一笑,烂橘色的床头灯光把人都照的分外柔和。

然后他说:“要是想要长头发,就留起来吧。你头发长得快,留一两年就很长了,是漂亮的。”

“哪有时间啊,”她说,“每次手术前别头发都要好久,留起来也只能藏在手术帽后面。”

他似乎也觉得有道理,点点头。过很短的时间他又轻轻地摇摇头:“别考虑那些啊。”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他又说:“你喜欢的话,花点时间也没关系的。没有什么大不了,头发而已。”

 

后来的Lisa依然留着一颗很漂亮的栗子头。

而她依然短发的原因,不再是因为学校的规定,不再是因为每次手术前都要花时间别头发,不再是因为头发留了也只能藏在手术帽后面。

只是因为她喜欢短头发的自己。

 

头发留不留,你做决定就够。

 

 

2.Rita

 

高考出成绩填报志愿的时候,Rita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外国语学院的小语种。

她想当翻译官的梦想萌生于初中压着课本偷偷看的某一本言情小说,言情小说的男主角就是高挑帅气的翻译官。

时隔多年,Rita甚至记不起小说和男主角的名字,却永远记得班主任在讲台上讲得令人昏昏欲睡,而她偷偷翻着小说的书页,为许多年前的玛丽苏脸红之时内心的震动。

后来她不再做年少的少女梦,但依然想要成为一名翻译官。

 

从外国语学院毕业以后,Rita进了这家公司,如愿成为了一名翻译。

小语种专业的就业真的是很迷的一件事。身边的朋友毕业后真正走下去的不多,大多数选择了稳定的公务员或者教师编制,也有一些选择当机构里的小语种老师。

在真正成为翻译的那些少之又少的人里,Rita大概是之中最头铁的一个。但Rita觉得自己运气不错,因为她能够幸运地从事自己梦想的工作。

上海有无数家这样的公司,无数家这样的公司里有无数无数个和她一样的翻译,他们西装革履衣着妥帖,穿梭在写字楼里,在工作的时候面无表情像一个个翻译机器。

Rita时常觉得,她是芸芸众生最特别的那一个,穿着高跟鞋噔噔噔走在办公走廊的时候她身怀一种侠气。

但她也是最普通的一个,毕竟这世界那么大。

 

二十九岁这一年,Rita在上海从事翻译工作的第六年,她加了薪。

父母打电话来时她提起,说自己最近工作很好,加了薪。电话那边的关切似乎不太在意这些,在她堵在下班晚高峰的时候又给她心里添了一分堵。

“那天联系你的小刘啊,你们聊的怎么样啊?”

二十五岁之后,微信好友申请隔三岔五就会有父母介绍的相亲对象,她每次都会同意,草草聊几句。

有的还算正常,懂得什么是社交礼节,懂得循序渐进。有的就比较夸张,面都没见过,就问她什么时候从上海辞职回老家结婚生孩子。

她对着手机十分迷茫,甚至不知道怎么回复。尴尬的打打马虎眼,借口要忙,微信对话连表情包都不想发一个。

也因此,每次和父母打电话,一聊到这个话题,Rita就想挂电话。

——女孩子,马上三十岁了,怎么还不着急结婚生孩子?

潜意识里,Rita觉得自己没法顶撞父母,但她偶尔睡不着的时候也会翻来覆去地想:

女孩子,马上三十岁了,为什么一定要着急结婚生孩子?

 

Rita加薪之后的第一份重要工作,是给公司的一个大case当开盘会议的翻译。

她为了这一场会议准备了很久,被领导看重不容易,自己砸了会议都不能砸。那段时间忙到连不断出现的各类相亲对象都没怎么搭理,每天都在和专业术语死磕。

只欠东风之时,会议当天早晨,Rita发现自己来了例假。

 

当她迷迷糊糊地揉一揉自己开始隐隐疼起来的小腹,才猛地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她来例假总是很痛苦,大学时候最严重一次被舍友从教室搀回宿舍。

她的经期一贯不那么准,但是大概还是有个期间的。所以从那之后每个月她都会算着日子提前一个星期开始吃药,以保证每月例假到访她不至于疼得想一头撞死。

但这个月她实在太忙,像样的饭都没吃过几次,何谈算日期吃药。

意识到这一点的Rita两眼一黑,翻箱倒柜找出布洛芬吃下去应急,在心里求神拜佛保佑她别出差错。

 

人被生活磋磨的时候,哪怕是疼痛带来的想要偷个懒的轻松都是很奢侈的。

奢侈到根本享受不起。

 

会议现场开了空调,冷冷的空气无孔不入,Rita感觉自己浑身发冷,小腹一直在疼,手心都出了虚汗。

她扶一下额头,手里的笔一时没握住摔到桌子上发出不大却足够引人注意的一声响。旁边人看她一眼,她连忙又抓起笔。

Rita有感觉到自己的小腹越来越疼。例假疼是一种有下坠感的沉重的疼痛,仿佛深处有一双手,撕扯着,拉拖着,要把你一直一直往下拽。

Rita的注意力仍然在强迫集中,她双手敲打着键盘,恨不得自己多长出一只手来揉一揉自己的小腹。

好疼。她甚至怀疑,是有什么东西在拆她的子宫吗……怎么会这么疼?

有一瞬间她想,要是听了爸妈的,回老家考个公务员或者编制,坐在办公室或者当个老师,每天轻轻松松做些闲职,是不是会比现在要好一些?

她接着想到了那样的话自己的样子,没有一丝卡顿,无比流畅地跃入脑海:日复一日,不惊不喜,三点一线的日子,冷静又残酷到起不了一丝皱褶,她只能被裹挟其中,变成一副苍白的空壳。

Rita在空调的冷空气中打了个冷战,那些想象比低度的空调风还冷。

她擦掉了手心的汗,扼杀了刚才的想法,继续集中注意力在耳畔的话语中。

 

那次会议她最后还是圆满完成了翻译工作,结束前和办公室里的人握手,谁都没注意到她手心没干的薄汗。

那天下班她回到家,提着沉重的包摸着家门钥匙,四下张望着有没有人,家里又打来电话,她开了门放下包才能接起。

“怎么这么久才接?今天联系你的小李说话了吗?人家是做投行的,条件好的很呀。你一个女孩子,嫁个好人,就不用那么辛苦在上海打拼了啊。好好聊知道吗?”

Rita累得喘粗气,电话那头密集如机关枪的话语让她完全接不上话,只好被迫沉默。等她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她捏着自己发酸的胳膊开口。

“妈,我不想相亲了。我的工作也很好,我喜欢,也能够我生活,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

当然,这样的话没用,最后依旧以不愉快做结。

Rita叹口气,直到手机屏熄灭,她才站起身去厨房给自己准备了一顿晚饭。看着油在锅里冒着细腻的泡,Rita想,她不怕痛,哪怕她已经不再做年少时的少女梦,不再对天长地久抱有幻想,但依然寄希望于拥有爱情。

比起孤独和痛,她更怕平庸和没有自由,怕再也冲不破眼光的牢笼。

 

女孩子,马上三十岁了,为什么一定要着急结婚生孩子?

女孩子,马上三十岁了,可以结婚生孩子,这理所应当。同样理所应当的是,也可以不结婚生孩子。

 

不要做一般要做更好。

不用任何人看到,要为自己骄傲。

 

 

——

 

去年八月,听完于贞《她和她和她》的当天晚上写的,没写完,搁置到今天,依然没写完。昨天我去剪了头发,理发师手起剪刀落接着头发落的瞬间我想起了Lisa,回来打开电脑找到了这篇文,就发出来吧。

我过去也是一个挣扎在别人眼光里的女孩子,遇到过不平等的对待,生命中内心久久不散的自卑和怯懦是混沌浓稠的雾。我同样也知道,纵使社会进步至今天,女性仍然在生活工作学习的诸多方面承受着许多不应有的痛苦与压力,甚至很多时候我仍在切身经历着这些,而这一切并不是不痛不痒两句话就可以改变的。

《82年生的金智英》扉页有这样一句话:由衷期盼世上每一个女儿,都可以怀抱更远大、更无限的梦想。我想把每一个女儿换成每一位女性,因为我不认为身份应该束缚任何人。她可以是谁的妈妈,也可以是谁的女儿,谁的妻子,但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她是她应该成为也能够成为的自己。

愿每一位女性都拥有更旷阔、更自由的人生。


2021-04-08 评论-11 热度-302 说唱新世代她和她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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