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uringRain  

【闫艺】断桨


*全文3.2w。时间跨度至闪亮彻底停番后大概三到五年。虽然是现实向但是私设过多,内容琐碎、跳跃且混乱。

*故事纯属虚构,全部捏造;没有恶意,不要上升。


  



火车到站时黎明将至,出站口出现小范围拥堵。闫永强左右双肩背着两个容量不小的黑色背包,拉着一个小行李箱快步穿过人群。

夏末初秋的晨光熹微带着一层薄雾,走出火车站的时候闫永强停了一下,回头看了看身后高高矗立着的火车站楼。红色站名灯光未熄,在将明的天色里微弱地亮着。

唐山北站。

这是他第一次来河北。


在马路旁打了一辆即停即走的车,报出小区名之后又打开手机备忘录的地址确认了一遍,其实闫永强对这个小区名早就滚瓜烂熟,因为那几个字在心里翻来覆去已经几万遍。司机用唐山话和他闲聊了几句,他也差不多听得懂,就这样一句句答应着。

到了地方,下了出租车,那种踩在陌生土地上才会有的漂浮感才后知后觉泛上来。身后出租车已经开远了,他还站在下车的地方。从他站的位置到楼道口不过三五步的距离,他却怎么都迈不开第一步。

踟蹰间,背包带从肩膀上滑下去,闫永强抬手拉了一下,然后抬着头,数着那个已经烂熟于心的楼层数,找着他想望见的那扇窗户。

有晨起上班的人从楼道口走出来,有些奇怪地看着闫永强那张颇为陌生的面孔。如果是几年前,闫永强大概会觉得有些尴尬而不好意思,但现在他已经可以对这些视若无睹。在与陌生人擦肩而过之后,他终于提起行李箱迈上了楼道口前的两级台阶。

爬上四楼,提着行李箱的手指节酸疼,以至于闫永强敲门的时候手还有些颤抖。他叩门,最初是沉闷的两下,然后两下又两下。门开的时候,他终于松了口气,凝在胸口那份闷也终于化开了,心惶然落了地。

闫永强想,他还好一点,就算是大脑空白,如鲠在喉,最起码还能本能一般地喊出一句“哥”。

可王晨艺站在他对面一步之遥,除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之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


闫永强不知道沉默在他们之间横亘了多久,直到本来宕机的王晨艺率先有了动作,他伸手,试图拿过他肩膀上沉重的黑色吉他包。

其实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但这个动作仍然没有什么别扭的,自然到像闫永强仿佛每天都会背着这样的一个包回到王晨艺家,站在这个门口,等他来给自己开门。

对面的人草草收拾好自己零落的情绪,又恢复了那一贯的温和,嘴角浅浅地勾着,对闫永强说:“进来吧。”



闫永强手扶着瓷碗,碗壁有点烫。王晨艺说这么早你没吃饭吧,那先吃这个吧,我再煮一碗。说完他就进了厨房,闫永强没答应也没拒绝,他的心思完全不在那碗面上,指尖被高温度熨着,他只是四下打量着这间房子。

仅目之所及,这里比王晨艺之前在北京的住处小一些,东西也不多,打眼一看都是生活必需品,所以就算房子不大也有点空旷。闫永强扭头看着厨房门,王晨艺恰巧也在那儿看着他,然后他慌忙低头看了眼碗里的面,发现了一点不对劲:“哥…没筷子。”

“啊…哦,对。”

王晨艺短促地答应了一声,这才想起来他刚才还没来得及拿筷子就被敲门声唤过去了,于是赶紧拿了双筷子递给闫永强,转身又进厨房去了,过了会儿端了碗面出来,被碗的底托烫得搓搓手。

闫永强看他,王晨艺就不好意思笑笑,在那个笑的余味里扫了眼还立在门口的行李箱,对闫永强说:“又坐夜火车了呀。”


闫永强半低着头,面前那碗面尚存的热气轻轻撩过他的脸。也许正是热气作祟,他忽然间就因为这一句朋友间再简单不过的问候鼻头酸涩。

王晨艺这句话拉扯着那年还不到二十一岁的他,拉扯着那些呼啸而过一去不回的岁月和一些生硬且不算美好的记忆。他排练过无数次、在每一次想起王晨艺的时候都想问的话还是不敢问出口,酝酿了很久的言语掉进了王晨艺柔软到像棉花一样的话里,他低垂下去的头无力地点了点,抬起头的时候望见王晨艺一脸波澜不惊。

下一秒闫永强缓过神来,他明白,王晨艺从来都不是不懂,他只是有时候选择不说。他还是那个不声不响就能看进他心里的王晨艺。所以今天,他大概只是惊讶闫永强在这样一个初秋的清晨风尘仆仆闯过来的突兀,但至于闫永强为什么会知道他在这里的来龙去脉,他应该已经在心里猜到了些七七八八。

王晨艺稍稍顿了一下,然后又笑着看向闫永强,恍惚让闫永强觉得岁月就是在那一瞬间回的头,回到了他二十岁的那一年,他不是在河北而是在北京,那个在他心里挣扎的念头彼时刚刚播种到心里那一隅土壤,都还没来得及发芽。

“永强,先吃饭吧…不烫了。”


#


两年来闫永强最后一次见王晨艺是在陆虎的婚礼上。

在闪亮的日子节目停番之后,大家的联系就断断续续。一旦忙起来都很少有空闲,只有闲下来的时候偶尔聚一聚,却也少有那么合适的时间。

这些年之中,大家凑得最齐的时候还是两年前陆虎结婚——似乎过了共事的阶段,能把曾经的朋友们全部聚齐的也就只有婚丧嫁娶生老病死这样处在某些人生节点上的事了。

那个时候王晨艺和高秋梓还在北京,闫永强已经回了山西,谢兴阳在上海拍戏,周英俊在广东做节目。但是陆虎在群里提了一句,大家就不管在什么天南海北,都往北京赶。席间闪亮家族的朋友们坐在同一桌,王晨艺坐在他的旁边,在新郎新娘致辞交换戒指的环节抹了抹眼角晶莹的泪水。闫永强也就像几年前节目还在录时一样,递过纸巾让王晨艺擦眼泪。周遭因为台上新郎新娘的拥抱爆发出剧烈的声响,掌声和欢呼声混杂在一起。

那天大家喝得都有点多,闫永强的酒量比王晨艺好一点,所以王晨艺比闫永强先一步败下阵来,撑不住晕乎乎的头,直直栽在他肩膀上。闫永强用另一只手轻轻拍拍王晨艺酒精作用下发烫的脸颊:“哥?哥,你还好吗?”

王晨艺保持着靠在闫永强肩膀上的姿势很久都没有动,两个人贴得那么近,闫永强根本就没有办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被完全包裹在王晨艺周身的磁场里,只有指针朝向他这一个结局。在四下绵延的热闹里,他们像被遗忘在了这个角落。闫永强半低着头端详了王晨艺好久,直到王晨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底还留着方才感动过后的一汪眼泪,泛着粼粼的余辉。

那是他第一次离那双眼睛那么近,近在咫尺。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但就算只是看他一眼也似乎能唤醒心里沉在水底太久的缄默,接着有个声音问他:

“你要走了吗?”


后来的闫永强反反复复地想起这个场景,包括在他来到河北的第一个失眠夜。估计王晨艺已经在另外一间卧室睡着了,想到这里,闫永强又想起王晨艺对他自己一个人住两居室房子的解释——“当时租的时候比较匆忙…没有很合适的,这个总体不错,就选这个了。”

他理解租房子的诸多不易,但一股莫名的烦躁仍然像一簇遇到干柴的烈火,突然就燃上心头。

闫永强觉得胸口沉闷得让他喘不过气。他翻身下床,想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透透气,顺便在失眠的深夜里看看窗外。

但只是略略拉开一个缝,他就从窗口位置看到王晨艺正撑着阳台的窗沿儿站在阳台那里。


怪耳朵太灵,夜晚太静,卧室门一开一关,王晨艺一激灵,赶忙转身试图一个箭步钻回卧室。但一步步迫近的脚步声格外清晰,王晨艺只来得及转身,没等踏出阳台,就迎面碰上突然出现在阳台门口的闫永强。

虽然内心深处不太想承认这一点,但王晨艺几乎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闫永强确实和几年前不太一样了。

这种不同不在于他容貌或穿着上有什么岁月带来的细微改变,而是那种感觉。许久未见的旧朋友,音容笑貌倒也一切如旧,但你确乎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横亘在你与他之间,把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自然。

早晨吃完饭王晨艺说要去刷碗却被闫永强抢了先,这样一来他更不知道要干嘛,犹犹豫豫了好半天才生硬地说“那我去买点菜,家里没什么可做的了”,出了门去超市菜市场转了半天,磨磨蹭蹭的,才终于勉强捱到中午。做饭的时候闫永强就在旁边一直保持沉默,直到王晨艺扣好锅盖准备耐心等待,闫永强才终于开口讲了一句话。

“你现在好会做饭。”

一时从这句话中听不出闫永强的意思,但王晨艺关冰箱门的动作还是迟疑了一下,迎面的冷气让他的面部表情有点僵。他关好冰箱门,提前拿了两双筷子摆在餐桌上,这才仿若云淡风轻地答应着:“还好还好…跟着抖音啊、小红书啊上面的菜谱学了一点。”

那顿饭其实很简单,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家常便饭,菜也就两个,毫无技术含量。但无论是那时还是此刻,王晨艺内心清楚,他确实有些想躲。不想太狼狈,或者直白些,他要体面,不想太丢脸,所以他选择用他的方法,把话题轻描淡写拨过去。

所以这时,他退了一步:“怎么还不睡觉,你不困吗?”

闫永强顺着答话:“还好…下午眯了一会儿,现在有点睡不着了。”

王晨艺知道闫永强过去是经不起太累太折腾的人,他第一次住在他家就是赶完凌晨夜火车到北京的那天,困得整个人都没精神。他细心地觉察到他恹恹的,就主动喊他去套被子铺床单,然后在那时顺理成章问他:“你要不要睡一会儿?”

那些过往很鲜活,一跃而入脑海中,与闫永强有关的记忆像剖开回忆的一把刀,早已经把王晨艺精心伪装的完好的表皮刮开一道口子。但话已至此,他也就只能这样说下去,弯弯绕绕不得要领,只是想把自己真实的心再往闫永强看不见的地方埋下去几分:“最近不忙吗?”

从下午开始有点阴天,这时窗外夜色也昏昏沉沉,夜晚环境待久了,闫永强这才看清王晨艺的脸。大概是两个人之间的生疏让他心烦,又或许是无关痛痒的语言来回让他觉得疲倦,这一次闫永强没有再接话。

他明白自己不是像朋友一样来客客气气地串个门,也不是无处可去在这里暂时落个脚然后毫无负担地离开。他不是不忙,是匆忙安排好山西的一切之后专程来河北的,是按着地址特地来找王晨艺的。虽然忐忑,但也可以说是像当年奔赴北京时一样勇毅。

“忙。”

王晨艺怔了一下,然后听见闫永强说下一句。

“但是……哥,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


那天接到谢兴阳电话的时候,闫永强刚结束了当天的工作准备开车回家。

初秋里的日落已经比夏季来得早许多,刚过六点,高架上迎来一波下班高峰,整条路连带缓缓挪动的车辆都浸润在烂橘色的夕阳中。

车载电台的悠扬音乐和手机铃声是同时响起来的,闫永强瞥了一眼支架上的手机,在接近停滞的车龙里愣了一下。

——谢兴阳。


这个名字就像闪亮家族沉寂了很久的群聊聊天框一样,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出现在闫永强的联络对象中了。

他犹豫了几秒,划动手机屏幕接起。那边大概是在山里拍戏,信号不太好,两个人“喂”了半天,才终于信号稳定能听到彼此说完整的一句话。

闫永强被两个人折腾这一番逗笑,下一秒谢兴阳语速很快地讲了一大堆话,然后闫永强消化着他说的,笑容慢慢、慢慢僵在了脸上。

谢兴阳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传出来,在整个车厢里碰来撞去——什么找不到晨艺,什么工作暂停,什么已经不在北京,都像是一片片碎玻璃生生往闫永强心口割。玻璃渣顺着血液流窜全身,让他整个人都陷进了密密麻麻的、微弱却清晰的痛感里。


闫永强久久没反应过来,直到前面的车开出去很远,后面的司机急不可耐地把车喇叭按得尖锐刺耳,他才一惊回神,凭借肌肉记忆把车往前开,最后打了把方向盘把车开下高架停在路边,手机微信提醒叮咚一声,谢兴阳发来的消息是一个地址。

方才电话挂断前,谢兴阳最后问他的话是:“我有晨艺现在住的地方的地址,是我当时问了他好久他才答应了给我的…永强,你要去看看他吗?”


旁边的公路上有车飞驰而过,车停了很久,直到天色渐阴,太阳完全从地平线落下去,整个城市被丢进朦胧的灰蓝色里,闫永强才终于打破了他一直保持的姿势。

他把手从方向盘上移开,指腹不轻不重地压在眼皮上,向外轻轻抹了一下,眼泪积蓄在眼角又挤出眼眶,温温热热地融化在他无法控制住颤抖的指尖。

他是这样回答谢兴阳的,自己声音在脑海里回转,他已经忘记了上一次这样坚定果决是何时——“我去找他。”


#


他本没打算坐火车去河北,连部分工作必要的交接都是在去机场的路上完成的。三年前他彻底结束了在北京作为艺人的工作回了山西,不过到底是放不下从小就相依相伴像挚爱亲朋一般的唢呐,加之那几年台前做艺人,手头也有相对而言足够宽裕的钱,和老家多年的朋友一拍即合,就在山西老家城市一直结伴做着相关的工作——比如参加一些民乐演奏会,偶尔也需要去给别人上课,但不经常,一周会排几节。更多时候闫永强忙的是其他事,这些年也算没有虚度光阴,从市到省,各级民乐协会都有他的身影。

说到底他是个年轻人,所以走到哪儿都会被很多人感叹年少有为。最初就算是离开那个圈子,出了镜头,他还是免不了偶尔腼腆,后来也就慢慢地好起来,那份丈量过岁月才会有的稳重渐渐融进了他性格里。

但这一切井然到成为习惯的工作安排与节奏很轻易地就被打乱了。哪怕电话里谢兴阳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给了他模糊的描述,可自从接到那个电话开始,闫永强的心就被提着挂了起来,悬着不着地。。

回家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塞进行李箱,路上打电话发信息处理最近的工作事宜,匆忙到了机场才发现因为今夜突降的大暴雨,班机延误。闫永强在机场大厅里只站了半分钟,然后扭头打车,定位到火车站。

虽然是临时买票,但还好不是只剩硬座或者无座,硬卧很硬也很逼仄,火车运行的声音咣当咣当。周围有人们交谈的声音、孩子哭闹的声音,闫永强在这被拨乱的毛线团一样的环境里想起电话里共事伙伴问他:“今晚就走?临时决定的吗?什么事这么急?”

他没什么太繁琐的思考,只有王晨艺的样子在脑海里闪了一下,影影绰绰,像隔着一层窗户纸看花或者小时候看过的皮影戏。然后他回答得很简单。

“去找人。”



其实事情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闫永强认真想过,如果他和王晨艺就这样相安无事,大概往后就会一直这样安稳地过好自己的生活。但他们应该都没有办法对彼此袖手旁观——最起码闫永强觉得自己不行。

哪怕他的近况是通过共友之口绕了几个弯才被他知晓,哪怕他在背着包袱向前的生活中只挤得出这些缝隙,但他不会也不可能对王晨艺无动于衷。

太坦白的剖析像一面镜子,照的是闫永强几乎透明的一颗心。王晨艺对他好过一分,他一定要十倍百倍地还回去,只是过去他几乎没有过机会。这个他嘴上称呼为哥哥的人自己一个人站得太久了,习惯了四面八方风风雨雨全自己抗,嘴边遛出来的苦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可后面的话,他真的说不下去了。

问你怎么了,听起来太表面;问你好不好,又实在是一句明知故问的废话。在王晨艺面前,闫永强大多数时间都是放松的,因为王晨艺的存在就是这样,他友善温和,不会给任何一个周围人带来压力。可闫永强还是会无端地忐忑,所以他需要搜肠刮肚,想用什么话才能表达情绪,表达那些他压抑了很久的不解和忧虑。以至于现在,还有过去的某些时刻,他那颗心总在胸膛里颤抖。

很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由王晨艺而生出的感觉和反应依然没有改变或消失,就像伫立在闫永强心里的神庙,永远都不会塌。


王晨艺听罢下意识“啊”了一声,暗想自己本来是想借着忙不忙的话头问问闫永强近况,结果倒被他反将一军。话说到这儿,对方什么意思已经呼之欲出,他一瞬间觉得没有再打太极的必要了。可是话到嘴边,他依然袒露不了那份难堪。

“还特地呢…我也没什么大事啊。”



#


最初,确实不算什么大事。那种感觉是——提不起兴趣,哪怕是对从小就与自己相伴堪称共存共生的舞蹈他也兴趣缺缺。王晨艺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创作者,生活中大大小小或喜或悲的情绪他都可以用舞蹈做表达,挣扎在娱乐圈第一道坎儿的时候他也选择这么做,因为舞蹈,就是他最重要也最依赖的表达。

但那个时候,那些满当当的情绪堆积在胸口,他却怎么都开不了口,没办法讲给任何一个人听,甚至是连跳舞也不足以成为宣泄。这种情况对他来说不算陌生,于是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自我开导:这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情绪低谷,仅此而已。

只是后来自欺欺人越来越难,因为那次的感觉格外霸道,挤占了他生活的大部分,让他陷入一种残酷的窘境。仿佛四面八方都是围墙,他亦只剩压抑沮丧的狼狈,整个人困顿其中,遍寻不到一个可能的出口。

当然会为此而着急,逼迫自己从负面情绪里抽离。但越着急越徒劳无功,事情反而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那种状态还不足以成为心病,但他察觉得出来自己仿佛正在经历一场绵长不绝的瘟疫,病毒吞噬着他健康平稳的心态,他只能感受到疲惫、厌倦和无能为力。

身边人察觉出他的反常,他向来的好脾气和柔软也在那时换回了贴心的理解——休息一下吧,晨艺。


他最初没认真考虑过,相反,那根弦在各方关切中越绷越紧。他把灰色的负面藏着,一切工作照旧——一如过去那些年。

但那几年的大情况确实不算好是不争的事实,工作时有时无,他也的确拥有了一段通告和工作的空档。某天通告结束,他拉着行李箱走在机场,有快门声响几下,如果星星闪烁会有声音,大概也就如此。闻声一抬眼,对上那一个他很熟悉的相机。

他记得的,在看见的地方和更多看不到的时间里,陪他好多年。

“晨艺,这么晚了,好辛苦呀。”

那是很简单很平常的一句话,轻得就像一阵风,本该风过了无痕的,但他听得眼睛有点酸,连忙摆手又摇摇头,想表达的是我不辛苦、不要担心我。

上了车,机场玻璃外面的灯光在他眼前摇晃,靠在椅背上,他歪了歪头,一滴眼泪划过眼角隐匿在口罩后面,他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他知道很多人爱他。正因为这些在背后支撑他的喜欢像挺直他脊背的脊骨,他总愧疚,觉得自己不能完全对得起这份偏爱。他本就习惯了与人为善,更何况面对那么多赤诚又长久的爱,一颗心更会柔软到一塌糊涂。

所以,他一直知道自己不能——或者说不忍,他不忍心太自私。

但是想撑起他的人虽然有那么浓厚的爱也同样无力,有些关口,人只能自渡。那天在回家路上第一次认真地回想起朋友宽慰他的那句劝解——休息一下吧,晨艺。

他是不是,真的该休息一下了。


真的是因为太累了吗?可从成为艺人王晨艺的那天起,他就一直是这样活着的啊。

他一时想不明白。车窗外,北京已经恍恍惚惚入了夏,他也恍恍惚惚在凌晨浓稠的夜色里回忆着,这是他来北京的第几年了呢。车窗外这条路有点像他曾经在凌晨里踩着滑板滑过的那条,夜风从他身侧呼啸而过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衣摆。但他知道其实自己已经离那时好远,起码隔了好多个夏天。

在那些明朗如晨光的夏天里,一切都是生气勃勃的模样,风一吹,全世界都在闪光。




王晨艺准备离开北京的前几天,妹妹回了一趟家。

他本来的打算里没有要告诉任何一个人,但是想了想,连爸妈都可以隐瞒搪塞,但妹妹是他唯一瞒不过的人。

那时妹妹已经在外面住了半年左右,王晨艺家里其实也没她的什么东西了,只是有些必需品让她偶尔回来找哥哥住的时候用。所以,说是回来收拾东西,最后也不过只有小小一包。

王晨艺要随身带走的也没什么东西,大部分他还是选择留在这儿,像是刻意在北京给自己留下一部分可以拉扯住他的东西,这样他就不会离开太久。

他蹲在床边的空地,归纳打开的行李箱里的衣服和其他行李。妹妹坐在床边,打量了一下已经几乎空荡的卧室上下,突然喊他:“哥。”

王晨艺停了一下动作,抬头看了看妹妹,又低下头去继续整理着东西,问:“咋了?”

妹妹捏了捏手里的柔软的玩偶,那还是有一年他和王晨艺一起在商场抓娃娃机里抓的。她把它贴到脸上蹭了蹭:“小时候我总觉得你可那啥了……人家都是哥哥保护妹妹,可你是我哥吧,完了你还老哭,我都没你那么能哭。有时候确实挺烦你的…因为你眼里的我,好像永远都失去了长大的机会。”

王晨艺没说话,他侧了侧身子,继续埋头把叠好的衣服用最合适的方式堆放在一起。妹妹走过去蹲在王晨艺身边,把那个玩偶塞进了行李箱尚存的空处,她又说:“但是后来,我发现,你真的一直都在保护我。虽然方式我不理解…我也知道,你说的做的大多数时候都是对的。就比如说吧…你还记得吗哥,你原来可倔了,就跟爸妈对着干,不让你来北京你偏来。但只要你觉得这样好,我就会觉得你是对的。”

话说到这里,妹妹顿了一下。

其实她真正想起来的,是很多年前王晨艺刚来北京时,有一次在晚上给她打电话。


电话里的王晨艺也没说什么,但大概是血脉相牵的奇妙让她察觉到哥哥的情绪波动,年少时她也更心直口快一些:“哥,你在北京没出什么事吧?”

王晨艺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气音笑了一下:“哎呀,我能有什么事,没有。你在家听爸妈的话啊,挂了,早点睡觉。”

她至今也不知道王晨艺的那通电话到底所缘为何,不知道王晨艺初到北京的时候经历过什么事情。但她也不用知道细枝末节,只想想也知道他的难过——他哥就是这样一个心酸委屈都自己咽,咽不下去就用眼泪硬往下吞的人。她知道的。


想到这里,她眨眨眼睛,郑重地讲了一片肺腑之言中的最后一句。

“所以,哥,只要你觉得这样好,那这次你也去吧。”


说完这些话,她站起身来,拍了一下王晨艺,然后尽量轻快地说“我先走了,要回去上班了。我请假出来的,你到了和我说一声啊”,王晨艺垂着头只用“嗯”做回应,把她整理好的一小包东西递到她手里。

妹妹站在门口摆了摆手,说,我走了啊哥。王晨艺还是垂着头,和刚才一模一样地“嗯”了一声。

门关上了,王晨艺转身回到卧室,他站在门口,看着那个被妹妹塞在行李箱空处的玩偶发了会儿呆,然后继续收拾那些东西。

她从小好像就比自己懂事,也比自己理智冷静,没那么感性。但他才是哥哥不是吗…王晨艺低头的时候注意到浅色衣服上洇开的水渍——这件是不是又要重新扔进洗衣机里洗?王晨艺想着,心情就这么毫无道理地跌落下去,一直拉着情绪的那只手突然脱了力,再抬手的时候抹开一脸破碎的眼泪。蹲久了腿有点麻,他没能站起来,就跌坐在地上,把头埋下去,无法自控的眼泪无声又剧烈地流淌。



暂时离开北京后,王晨艺回了河北老家,在唐山租了个房子。房子不在市中繁华地段,整体也普普通通,属于几年前城建的居民区。

就这样给艺人王晨艺按了暂停键,脱离了曾经的日夜以赴,起初王晨艺的确有些不习惯。人一旦从长期的紧绷和惯性的忙碌中解放出来,会从身体里慢慢扩散开一种漂浮的感觉,他心里也明白,这就是一种逃避,但明白归明白,让自己从泥沼里真正站起来确乎很难。那段自我拉扯的日子,在他离开北京至今的这段时间里都称得上最痛苦。

不习惯显现在生活的所有细枝末节。比如骑着共享单车也不是再走那条熟悉的去公司的路,比如打开外卖软件找不到惯性选择的那几家店,比如收快递的地址会忘记改还要联系快递公司转运。

但他本就成长于此,所以身体里的根也会贴近这片土地,习惯这一切变化就像适应生命可以拥有的另一种可能,似乎只要咬紧牙关挺过某种选择的阵痛,就有机会重获新生;似乎痛苦可以冲破血管皮肤,由内到外把他冲破再打碎,淬炼后凝成一个新的自我。

不过到今天,他依然没等来什么所谓的新生,也没在挣扎里脱胎换骨,泥沼还是在他脚下,孤独和无助依然是盘踞在生命中的隐痛——不过是在他抬头时,四下长久的空荡荡里,突然多出一个人,认真地凝视着他。


最初谢兴阳联系到他小心翼翼地问,他也没有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和情况透露太多。

但是谢兴阳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嘻嘻哈哈的,其实实际心思和王晨艺比细腻也不会逊色多少。电话里短短几句他就觉得事情不太对劲,最起码没有王晨艺说出口的那么云淡风轻。

王晨艺并不是没有把这个多年前因为闪亮的日子而结识的男孩当做朋友,恰恰相反,他其实是太在乎这些,所以能自己多消化一分的负面情绪就不想叨扰别人,尤其是这些在他心里珍贵得像钻石一样的良性人际关系中的另一方。

但到最后,他还是在谢兴阳真诚地语气里无可避免地觉得有些愧疚。

所以,就算他明白自己一旦告诉了谢兴阳,也就约等于告诉了闫永强,他也还是给了谢兴阳自己的地址。

意料之外的是,他没想到会这么突然,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清晨,闫永强会拉着一个行李箱背着一个黑包,用一夜火车的时间跨越千里,风尘仆仆地叩响他家的门,而此时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夜色朦胧间和几年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分别,他好像也还是那个干净如白纸一样的闫永强——那时他站在他面前,有些拘谨、生涩也勇敢、无畏。

可王晨艺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还是不是那时的王晨艺了。


他抬手在闫永强脑后很轻地拍了一下,掌心顺势贴到他肩头,依然那副没什么事的样子,宽慰这个此时此刻因为他有些手足无措的弟弟——最起码这个时刻,他还是过去那个王晨艺,在闫永强面前可以是这样的。他想。

“永强,我真没事。你就当做来唐山旅旅游,玩完了就回去吧。”

说完他准备回房间,闫永强轻轻拉了他一下,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换了一句说出口。

“……那,哥,你最近忙吗,唐山我不熟,你能不能……”他头一歪,突然不好意思地咧了一下嘴角,像极了王晨艺记忆里他会有的表情,“陪一下我?”


#


一贯秉持着独立自主不给别人添麻烦人生信条的闫永强绝对想不到自己有天会对一个人说出这样的恳求,哪怕这个人是王晨艺。

在信息膨胀的当代,他想在唐山旅游只需要随便搜搜唐山旅游攻略就可以得到堆积如山的分享,他完全不必用不太熟这样生硬的借口让王晨艺来给他当陪玩或导游。

但他开了口,王晨艺也没有拒绝。一直如此。闫永强不算把王晨艺了解得有多透彻,只是有一点他再清楚不过——王晨艺不会也不可能一口回绝他,不管这些年过去他有没有变、又变成了怎样的王晨艺,他皮肤血液骨骼下包裹的那层灵魂都是软的,蓬松得像刚出炉的烤黄油面包,散发出温暖馥郁的香气。

所以,拒绝闫永强,拒绝他这么多年都真心以待的弟弟,永远都不是王晨艺会干出来的事情。

果不其然,王晨艺在短暂地思量后轻点了头,再说话的时候闫永强觉得自己真的又一次成了他的弟弟。

“…好,今天不早了,先睡觉吧。”



闫永强不是一个择床的人,否则无论是几年前流浪北京还是后来的日子里为工作奔波辗转,他都会吃许多难以入眠的苦。

但这天晚上他睡得确实不好,半夜里醒过来很多次,心里总是不安稳,睡也睡不沉。于是天刚亮他就索性爬起床钻进厨房,上下里外打量了半天,最后轻手轻脚地煮了一锅白粥。

王晨艺隐隐听到厨房的声音,推开门就闻到米的清香味,闫永强正坐在餐桌边撑着脑袋发呆,直到王晨艺站到面前他才回过神来。接着就跟着王晨艺进了厨房,看着王晨艺掀开锅盖看了眼锅里咕嘟咕嘟的滚粥。

清粥小菜倒是熨帖,闫永强埋头吸溜粥,抬眼王晨艺已经放了碗看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粥升糖指数高容易变胖这种事刻在了艺人王晨艺的DNA里,闫永强觉得他哥像是没什么胃口,不由得想起昨天那几顿饭也差不多是这样,他似乎提不起什么兴趣吃饭——在太过于浓烈以至于冲昏清醒的关切之下,他竟然忽略掉了王晨艺身上最明显清晰的变化:他本来就瘦,现如今要比记忆里更单薄,习惯了的宽松的衣服更显宽大,脸颊都因为清瘦而凹进去一些。别说什么多余的肉了,现在能撑起脸部轮廓的该有的肉都少了一些。

发现这件事的闫永强心里抽疼一下,目光扫过王晨艺碗里还剩的白粥,表面已经因为搁置而又浮起一层粥油。就那么被剩在碗里,像一颗干涸的心。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哥,你饱了吗?”

“嗯,”王晨艺很轻地应着,“永强,你想去哪儿?”

闫永强自己也不知道,他本也不是来旅游的,如果一时等不到王晨艺对他敞开心扉,那就尽自己所能多陪陪他,这样也是好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在乎去哪儿,只要王晨艺能和他一起就好。最后他答:“听哥的。”

好多年前没好好照顾流浪在北京的闫永强这件事就像心里一个用细绳打起来的结,每次串线经过的时候都会不痛不痒地被挡一下。倒也没有多么夸张的无法释怀,只是有点淡淡的愧疚。现在有了一个可以稍作弥补的机会——去哪儿呢?

他默默地想着,自己十几岁就离开家去了北京,那座城市里的高楼和繁华很多时候都在挤占记忆里所剩不多的故乡。所以他对这里的思绪是有过一大段空白的,最丰盈的大抵是十几岁的学生时代——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叛逆的小孩,莽撞、固执,拥有与现在截然不同的模样,像一根不会被打弯的硬铁。

等闫永强吃完站起来收碗,王晨艺眉目温和地抬头,对他说,碗回来再收,永强你去换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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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年过去,曾经的学区也随着经济开发的步伐往城市边缘迁。单车骑到过去是学校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一片荒废的土,遥远的回忆不会随之坍缩,但却显得孤零零的。

闫永强跟着王晨艺刹了车,一只手撑着自行车车把,有点疑惑:“这是哪儿啊哥。”

王晨艺手一指:“我的初中。”

后来过很久他回忆起当时,才后知后觉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选择回河北。也许是因为人总是要这样,这条路走不通,就该适时回头看看,不是为了走回头路,而是为了想想自己当初为什么要走出去,为什么会离开,为什么要做出曾经的那些选择。

闫永强停了车,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王晨艺看见了,连忙拽他衣袖,一边说:“哎呀,脏,找个东西垫一下。”

“我们啥也没带……哪儿有东西可以垫啊哥。”

闫永强一动不动,只抬头看他,上午的阳光刺目,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又低下头去,眼前的黑色阴影好久才散去。等他再扭头的时候,王晨艺也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坐在他身边了。

他哥其实还是那个样子嘛。

闫永强埋头笑了一下,听王晨艺讲:“你原来是不是问过我纹身哪来的?纹的时候我还在这里上学呢。就是不听话的时候纹的,觉得……挺帅也挺酷,好像身上多这么一个东西,就能被别人高看一眼。”

闫永强过去确实问过。在他的认知里,纹身的背后总该会有点含义或者故事,那时倒也不是有意窥伺王晨艺的隐私,就是想通过这些多了解他一点。

他隐约还想得起王晨艺当初给他的答案:没什么特别的,也没什么具体意义。当时觉得好看,现在也一般,洗的话太疼,就当个回忆了。

年少无知的时候会把特立独行当成真正的个性,虽然在他越来越温和从容的后来里他总选择把当年的轻狂藏起来,但青春的印记无论旁人看不看得见,依然与他共生了这么多年。

闫永强垂眸看一眼王晨艺固执穿着的长袖,问他:“哥,叔叔阿姨没因为这个打你啊?我要是这样,我爸能把皮带抽断了。”

王晨艺听了,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抖着肩膀笑了好久才平静下来:“打也没用,比起我一意孤行非要去北京这件事,给自己纹个纹身都算小事了。”

闫永强想了一下,认真道:“哥,我一直觉得你挺帅的。”

这句话有点突兀,王晨艺下意识:“啊?”

“我是说…我现在想夸的就是说不是长得帅,是你和你做的选择。”

差点搞出言语乌龙,闫永强紧急抬手拍了下自己的嘴巴以证真心,被王晨艺笑盈盈地拉开了手,闫永强又“嘿嘿”笑两声,这才说:“哥,你一直都是我心里很有勇气,也很有魄力的人。”


他最初见他的印象很浅很淡,就像初冬里天色微阴后落下的一层薄雪,用手一拂也就没了痕迹。他只记得他待人很和善,很礼貌,总是扬着嘴角笑得温和。后来一起做节目才是真正熟络,他也在心里一点一点垒起他对王晨艺的认识。

他叫他哥,欣赏他的舞蹈,也从心底里佩服他。只是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哪怕一次,他认真地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和别人都可以谈心,从记忆的匣子里翻找着曾经的酸楚,再拎出来变成笑谈。但在王晨艺这里,他们好像从来都少了一个这样的环节。闫永强想,在自己这里,大概是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需要被特别的照顾吧。他是一个不太能很坦然接纳别人对自己的好的人。

那王晨艺呢。

他其实不明白。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他依然不明白。


“其实你也是。”

王晨艺微微昂头看着干净的天,双手撑到身后的地砖上,感觉掌心被灼得发烫。

“永强,”他接着笑了一下,想起了些什么事,“有些选择,你比我洒脱,也比我做得好。”

“怎么样都是选择吧,也没什么对不对错不错,后不后悔的,”闫永强顿了顿,“也想了很多啊,哥,那个时候,你、虎哥、俞哥、阳阳……所有人都和我聊过。怎么说呢,可能真正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考虑太多,我才会觉得自在吧。”

“而且吧,哥,当初没告诉你,其实我这么选,也是因为我慢慢明白一个道理。”

王晨艺其实有些不太想问,他隐约觉得自己得不到什么好的答案。可他还是问了,鬼使神差一般,像是要证明什么:“什么?”

“有些事……很多事,”晌午的室外高温变成鬓间的薄汗,闫永强淡淡地讲着,“其实我是无能为力的,我也只能无能为力吧。”


早些年有不太能融进去的圈子,也有不太被重视的热爱,在许多事上他是没有选择权和话语权的,这个道理他早就明白了。

最初只是懵懂,也有过怀疑,再倔一点,甚至想硬着头撞南墙。

被放置在那样的圈子和环境里,哪怕自始至终都距离圈层核心很远,但他仍然有一些不得不低的头、不得不白费的心血和不得不让的步。

但现在说这些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只不过一些无法被岁月稀释的情绪总需要一个出口而已。他不算多么耿耿于怀,也不至于被这些心事压得抬不起头。话说出口,闫永强才觉得属于他的个人情绪在方才显得太重,这样的天朗气清,其实不怎么适合说这些。

日头高了,空气的温度也一点点涨高,闫永强眯着眼睛,皱起眉头,顺势换了个话题,说:“哥,我们去买点东西然后回家吧。”

感觉到他不太想继续说下去,王晨艺也就善解人意地下了台阶:“你中午想吃什么?”

“你呢?”

“我都行——如果你没有很想吃的东西的话,要不……”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并排沿着马路边骑着车,王晨艺压了压帽沿儿,闫永强歪头看着他,“这顿饭我来做?昨天……”

王晨艺想起昨天自己漫无目的闲逛的那一上午以及那顿不怎么样的待客饭,觉得有些微不足道的尴尬,不由自主地很短暂地梗了一下,然后接着说:“哎呀,没能准备得特别充分。买点材料,咖喱饭,我给你做。这次不用你帮忙的。”

“好啊,”闫永强很爽快地答应了,他转过头看着前面的路,偶尔有几辆车从身旁呼啸而过。王晨艺笑的声音掺在汽车从身旁飞驰带起的风里,“你这么放心我啊。”

闫永强依然把话接得很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犹豫:“对啊。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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闫永强背着手在厨房门口站着,王晨艺余光瞥见他,锅盖一扣,转过身,正经道:“不是说了放心我吗。”

“没说不放心啊,哥,”闫永强挠挠头,“我就是想看看,和你学习一下怎么做。”

王晨艺在做饭这件事上充其量也就算个努力型选手,这几年尤其是来河北这段时间下厨房多了,才勉强不会过于手忙脚乱,但就算如此也最多只能算个“无他,但手熟尔”,怎么都不至于让闫永强认认真真站在一旁观摩学习。

一天前闫永强也是站在那儿,听不出阴晴地说他“好会做饭”,现在倒是打破了那层薄壳,好像横亘在他们之中的这几年不过尔尔。

王晨艺举着锅铲回身盯着闫永强的脸看了一会儿,反倒把对面人看得不好意思了起来,抬手就开始摸完左脸摸右脸,小心地问:“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哥?”

“哎呀,什么呀,”王晨艺用锅铲指了指正在咕嘟咕嘟煮着的锅,“学就有个学的样子,就站在门口背着手看就能学会啦?”

旁人夸王晨艺他大多时候都是会做出腼腆又谦虚的回应,也差不多只是在闫永强面前他才会有这种“说你胖你还喘上了”的回应。闫永强听了嘴巴一抿,也不辩驳,只是随意往一边看了一眼,最后干脆拉了把凳子坐进了厨房。他靠着冰箱门揉揉耳朵揉揉眼睛:“王老师教吧,洗耳恭听,拭目以待。”

王晨艺走过去站到他旁边,闫永强一脸无辜地抬眼看他,王晨艺低头,视线在那双眼睛上流连片刻,最后轻轻拍了拍闫永强的肩膀。

“起来,不要影响我发挥…我要拿胡萝卜。”

“哦,好的哥。”

闫永强一边说着,一边把身体自然靠向王晨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就这样不上不下地贴在王晨艺身前,隔着衣料的发梢仍然能带来若有似无的痒意,软软地挠在表层皮肤。毫无预兆的自然亲密让王晨艺怔愣了一下,一时没了动作,反倒是闫永强很快拉开冰箱冷藏层的门,拿出了那两根被保鲜膜包着的胡萝卜举给王晨艺看。

“哥,这不就在这儿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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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时间表拥挤的行程,甚至没有十分明确的目的地,王晨艺和闫永强就这样在唐山转了几天。两个人都算醉翁之意不在酒,说是旅行,其实也不过是找了一个人陪自己虚度光阴。

白天他们一般会在外面吃点特色,但到晚上一般都逛累了,就坐着慢悠悠的公交车,享受着晚高峰拥堵难得的时间慢放,回家轮流做饭吃。王晨艺为数不多拿的出手的菜很快就都展示完了,闫永强好像一眼就看得透这些,但他什么都不会说,只是默默地在王晨艺以帮忙为借口把他喊进厨房的时候顺水推舟地表示:“哥,要不这顿我来做吧。”

两个人也很默契地不会提起曾经那段几乎全部相处都在录影棚里的日子,但也不代表不会时常想起。无数被时间冲散的支离破碎的回忆碎片,排排在脑海里列队,想起一处,捡起一片。过去现在像展开又交叠的两卷胶卷,在只有彼此的暗室里显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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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吃完晚饭,闫永强一反常态要和王晨艺下楼散步。平常见惯了闫永强吃过饭就瘫在沙发上刷手机或者犯困的样子,王晨艺觉得特别奇怪。

他蹲在一边给家里的猫放好猫粮,狐疑地扭头看着闫永强:“永强,你有什么事吗?”

闫永强摸摸猫头,眼神都不和王晨艺打照面:“……哥,我能有什么事,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健康啊。”

拒绝闫永强这件事大概能归为王晨艺至今都未完成的课程。半信半疑地和闫永强一起出了门,走出楼道,闫永强快走几步,径直走向停在内道边的一辆摩托,王晨艺诧异地看着他二话不说迈腿骑上去,冲着王晨艺招招手,转手又递过来一个头盔,小区路灯的白炽光映在他的眼睛和脸上的笑纹。

“哥,走,兜风去。”

王晨艺犹豫着接下头盔扣在头上,一边盯着闫永强一边不专心地胡乱调着长短不太合适的帽带:“哪儿来的摩托?”

“租的,”闫永强凑过头去,抬手替王晨艺把带子长短调到一个合适的长度,反手拍拍摩托后座,自己也扭过身戴好了头盔,“说实话,真的不好租……所以,快上来啊哥。”

王晨艺听了闫永强说的上了摩托,没什么好忸怩的,他双臂环住闫永强的腰,两只手十指扣在一起。闫永强垂眸看了一眼,说了句“哥你坐稳啊”之后就发动了摩托,后发动机轰鸣一声滑进夜色,摩托带起的风吹过他的眼角眉梢。


手机日历提示已经入了秋,但温度上真正的秋天还没有到。不过比起伏天,晚上的气温确实适宜了不少。护城河边上有不少散步纳凉的人,为喧哗的夜里增添着烟火气。

闫永强稍稍减了点速度骑过人多的街道,王晨艺在他身后探探头:“我们去哪儿啊?”

骑摩托时风太大,加上头盔阻挡,闫永强没听清他说什么:“啊?哥,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去哪儿啊——”

“哪儿也不去——”行进方向越来越偏向城郊,闫永强看四下没人,干脆大喊了两声,“就兜风!”

像一把扬在风里不知散在何处的沙子,闫永强说的话转瞬随风而逝,王晨艺有一瞬间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确实偶然会从闫永强所谓国民弟弟的表象下看出一点野来,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这样表现出来。就像一把钩子,勾着他心头那点藏匿很久的肆无忌惮。

“那你骑稳一点。”

闫永强答应了一声,瞥了眼后视镜。王晨艺摘了头盔,伸手就把头盔挂在摩托前后视镜上。

“你这样会不会不安全啊哥。”

“现在是你骑,安不安全全在你。”

王晨艺说完,侧过脸靠在闫永强后颈,轻轻闭起眼睛,指尖扣紧自己的皮肤,形成一个亲密的环抱姿势。夜风潮湿,像轻飘的雾,弥天的网,它们汇集着,从王晨艺耳边呼啸而过。他无心恋风,侧脸蹭了一下闫永强骑摩托时后背凸现出的背窝,又开口。

“永强,我们能骑到哪里呀?”

正逢红灯路口,闫永强停下了,红灯倒数的那几秒里,他看了眼沥青路上他和王晨艺交叠的影子。

“哥,你想骑到哪儿,我们就骑到哪儿。”


记忆无端纷飞,王晨艺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那年八月末,一行人去内蒙古,虽然和预想之中的旅行有所差别,但那几天的体验还是很开心。内蒙古的蓝天碧草一眼望过去都是无边无际的,好像待在那里时间也会停,或者变得更自由。

录制有休息的间隙,他和闫永强习惯性凑到一起聊聊天,聊的内容就像那时头顶无垠的蓝。没什么重要的,都是琐碎,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偶尔其他人会过来接两句话,最后还是回归两个人的交流,就这样直到工作人员来招呼各位继续录制才暂停。

准备离开内蒙古的前一天晚上,录制结束的要比平日里早一些。晚上起了风,温度有点低,节目组住的地方有一个小露台,两个人收了工就跑到小露台上看天。没有摄像机也没有其他人,只有彼此的环境会让他们都格外放松。

并不陌生的分别前奏响起来,人在这种时候总容易情绪泛滥。闫永强像是随口问王晨艺,哥,节目以后还会带我们出来玩的吧?

王晨艺抱着手臂想了想,看他一眼:“会的吧,或者以后我们几个有机会也可以一起去啊,找个大家不太忙的时候…下次叫上虎哥。”

这也算不得一句浩瀚而长久的承诺,只是他说以后的时候,是真的想过以后,在未知的未来里,他为身边人安排了一个特殊的位置。甚至也有贪心,让想法具象化,会去哪个城市,经历什么样的奇妙际遇。就那样顺着想法说下去,也不知是哪句话点亮了闫永强的眼睛,他干净直接地望过来,有如冰一般地透明。

“好!哥。”

王晨艺笑了笑,答应着点头。


其实具象化的未来构想里,他没说出口的还有很多细枝末节。比如,在哪个城市看一次两个人的日出,吃他在抖音赞过的面,在机舱相邻的座位靠在一起补眠。

不管有没有机会成真,他只是想一想就会觉得雀跃。他未曾想象未来可以延伸多少年,但真的以为他会一直在那里。


内蒙古之行过后,王晨艺和闫永强都开始奔赴新工作,飞机起落,又是分离。后来王晨艺总回忆起那时,没有很刻意地想起,只是那些感受总在心里闪一下、再闪一下,像是时间按下的快门,定格了这种算不得多深刻但却始终明晰的感觉,成为后来日子里想念的绵延。

那年夏秋之际他们都忙到几乎连轴转,在没有棚录的日子里,彼此的时间中见面这一项内容中出现了大段空白。一直也就这样,节目有录制需要他们就会凑在一起,相处那么久,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称得上轰动的共同回忆——甚至是,在朋友层面,也不过是清清浅浅的相逢一遭,好似风静波停的湖面。

但也正是这样,他在这一段关系之中能看得清自己的倒影。没有其他,只有一个完整的王晨艺。闫永强总是这样的存在,只要他在,王晨艺就还能看见自己内心里最纯白的那一块,那一块是他自己都经常忽略的天真烂漫,却出乎意料地总是被闫永强呵护周全。

王晨艺想,他心里应该有一个隐藏的按钮,唯独闫永强能找得到、按得下。

就在闫永强说刚才那句话的时候,王晨艺心里那个按钮又被闫永强按下去了,于是心里的窗户被倏地推开,新鲜的空气往心房里涌,吹得他整个人像被挂在门檐儿的风铃一般哗啦啦作响,声音清脆又愉悦。


其实他知道,总是要停的,他们不可能漫无目的地一直骑下去。

只是,原来还会思考未来和以后,但现在他已经不会再去想了。

他还能抱得到这个人,并且确信明天醒来他依然在,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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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段日子过得也平凡,一日三餐,日升日落,在一年中最舒适的季节里,整个世界的纷扰喧嚣都离他们很远。偶尔两个人会一起逛逛超市,王晨艺把称好重的西红柿放进手推车,闫永强弓着背,双臂交叠架在推车的横杆上,推着车子又慢又乖地走在王晨艺身边。

超市人少的时候,他也会调皮一下,重心撑在推车横杆上双脚离地,把推车当滑板车玩。不等溜出去两步就被王晨艺一把抓住衣服上的帽子给拽了回来,换来委屈的低声哀嚎:“慢慢慢……勒脖子啊……哥。”

王晨艺的手顺势钻进帽子下面拍闫永强一下,闫永强塌着背耸肩膀,变回乖乖的模样,听王晨艺讲着:“你都多大的人了呀。”


最后买了半个手推车的东西,用最大号塑料袋装了满满一袋子。东西太多,骑单车不方便,也不想打车,好在距离也不远,两个人就决定一人提着一边的塑料袋提手,在太阳落下后的混沌天色里慢慢悠悠地往家走。

走到一半,路过广场,吃晚饭早的人已经在广场上遛弯了。有少儿舞蹈学校结束了季度班,热热闹闹在广场上架起舞台做汇报演出。王晨艺想起了什么,笑眯眯看一眼,拽了拽塑料袋提手示意闫永强跟他过去看看:“我小时候晚上总来这儿。”

闫永强懂了王晨艺的意思,就跟着他走过去,台下有舞蹈学校给观众准备的椅子,他们两个就在最后一排找了两把坐下,买的一大袋东西放在两个人脚边。

“那个时候,广场上会有跳舞的……哎呀不是广场舞,那时候还没有,就是有那种教跳舞的,想宣传吧,就会在广场上架个大音响,然后有小孩子跳舞。和这个差不多。”

“哥你有去跳过吗?”

王晨艺挑了下眉毛,连忙摇了摇头,摆手:“没有,那时候有点不好意思嘛……再说了我也不是从他们那儿学的呀。不过有一些比赛也想去参加,虽然谁都比不过。”

最初站在舞台上,他紧张到心都在发抖。就算那颗心下一秒就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也只能背过身深吸几口气,单薄衣服里有挺立的骨支撑起他彼时瘦弱又倔强的肩膀,在佯装淡定的同时默默念几遍自己那时的名字,对自己说,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在那些只有自己去面对和消化脆弱的时间里,那些孤军奋战的日子,他只能让自己陪伴自己,一个人陪伴一个人。

很多年前的记忆像一艘飘荡在时间河的小船,摇摇晃晃地渡过岁月洪流行驶到他面前。舞台上探射灯往台下扫了几下,有点刺眼,王晨艺眨眨眼睛,但还是没舍得把视线从舞台上正在跳街舞的小孩子身上移开。

闫永强和他并肩坐着,一扭头就看到王晨艺在将暗的朦胧夜色和舞台灯光交织的明暗线里温温柔柔地笑着,眼神里是他很少见到的、很浓郁的怀念。闫永强他看着他,在震耳欲聋的节奏音乐里想像着王晨艺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好像此时此刻那个王晨艺就在他眼前跳舞、在他眼前哭,在他眼前跌跌撞撞跑着,就这样长大了,终于走到他面前,成了他口中不总提起但心中常常牵挂、自认最亲近的人之一。

两首音乐的间隙里,王晨艺收了目光,他往闫永强的方向靠了靠,用肩膀轻轻碰了碰他。周围嘈杂的声音太多,闫永强没听清他说什么,就凑过去。王晨艺只好拉一下他的手,靠近他的耳边,让他能听得清自己在说什么。

他说,我饿了,永强,我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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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晨艺轻松地靠着沙发。厨房里闫永强忙忙碌碌,他几次过去都被推了出来。等王晨艺再一次靠近厨房的时候闫永强终于忍不住微微皱眉:“哥,我不是说了——”

王晨艺把叮咚响着的手机递过去,然后转身就准备走,背过身去了才笑眯眯地说:“有你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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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饭,王晨艺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调出一个喜剧片,闫永强刷完碗,在厨房门口踟蹰片刻,最后终于啪嗒一下起开一个易拉罐,走过去递到王晨艺手边:“哥,喝吗?”

印象里两个人一起喝酒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他们都不是多依赖酒精的人,不过是年轻时候失个恋或者在生活的泥坑里跌一下才会想着借酒消愁。

王晨艺隐约觉得闫永强有什么事,但他又没办法直接问,于是顿了顿接下那罐闫永强递过来的啤酒,两个人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草率地碰了个杯。

空了的易拉罐被捏在手里,灌口有干掉了一半的啤酒白沫。喜剧片不算优秀,勉强能逗得人笑出来,不过在酒精作用下,什么都会变得比平时更好笑。两个人肩碰着肩嘻嘻哈哈,中间有一段默契地安静了片刻,王晨艺低头,稍一用力捏一下,空掉的易拉罐瘪下去。

他不知闫永强是何意,但他先开了口,在微量酒精的催发作用下说了从闫永强来河北第一天起他就想说但一直没说的话。

“永强,其实我不是不想告诉你。”


不管从什么身份去讲,他们应该都是关系最近的。但他偏偏是从第三方口中才能知晓自己的近况。王晨艺试图换位思考,然后就发现如果那时是闫永强像他这样,他也许会做不到像闫永强这样包容。

回忆起来,这些年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闫永强的哥哥,但实际上闫永强作为弟弟,似乎为他提供了更多的情绪价值。想到这里,王晨艺内心更惭愧,想说的到嘴边,其实还没组织好,但酒精容易让人吐露心声,于是他的话脱口而出。

“我…我其实,是,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充沛的感知能力让他拥有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让他拥有一颗温柔也敏感的心脏,也让他在人前总是一副好相处好说话的乖顺模样。很多曲折他确实难以启齿,如果是想到面对闫永强,他也就更难表达脆弱。

就算他时不时会在闫永强面前流露出需要另一个人支撑的那一面,但真正栖居在背面的那颗心,只会在自己知道的地方蒙尘。


“哥,我没有怪你。真的。”

闫永强很多时候理解不了王晨艺,他不明白那么细腻的心思会经历些什么,也经常不懂王晨艺在乎的很多事情。

但唯独这时候,他明白。所以下面的话他差一点就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已经预想到王晨艺会难过。

“是我该和你道歉的。对不起啊哥…我得走了,我得回家看看。”


“我爸……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人年纪大了,身体就容易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也不严重,老毛病了,就是需要住一段时间的院,观察观察。主要怪我,我来得急,”闫永强轻轻叹了口气,“今天晚上吃饭前的那个电话是我姐打开的,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她说已经没什么事了,就是小毛病,让我放宽心。爸妈不让说,但她觉得还是要告诉我一声。听得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就……买了明天能赶上的最早的一班机票。”

念叨一样地说完这些,闫永强昂起头,眼睛里若有夜色如墨,浓厚的黑盖在眼里也盖在心头。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喝掉了那一罐里的最后一口酒。

“哥,你知道吗,我今天才发现,不是,也不是…我今天才承认,对,是我今天才承认。”

他垂下头,把空易拉罐丢进一边的垃圾桶,易拉罐碰到一起发出刺耳的咣当一声响,像一个猛地写下的惊叹号。

“我有这么多角色,可我一个都扮演不好。”


最初他带着唢呐去节目,去比赛、去冲,撞世界的南墙,承受一些无法理解的看轻和不可避免的心碎。很多时候他也想,如果自己当年选择只是做一个山西小城里的普通男生,如果他的一辈子就这么过,是不是就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渴盼,那么,是不是也就不会有这么多落空的遗憾。

只是,偏偏命运安排不是这样的。一颗心碰上现实这堵硬墙,擦出十万道血痕,哪怕动一下都会汩汩流血。

他终于明白,在那个时候,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能得到的骄傲,也只有这么多。

至于爱情,至于那如果可以被称作是爱情的感情,至于他那本以为不值一提的爱情……他过去以为是自己年轻才会为喜欢犯傻,才会头也不回地甘做爱情傻瓜。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他只是喜欢王晨艺,只是喜欢王晨艺。这和他什么年纪,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没有关系。

他绵延生命线上属于爱情的那一端,始终是被王晨艺攥在手里的。


在酒精摄入身体但尚未麻痹神经的那段时间里,闫永强撑着头,半歪在王晨艺旁边看着他。

再近一些,就会触碰到和他同样颤抖的嘴唇。错过的那些年就在他们呼吸之间的咫尺之距里,王晨艺眼睛里映着零星的光像微风吹过后波光粼粼的湖。闫永强知道,这依然是当年他歪在自己肩头时望向自己的那双眼。


其实那个场景,在这些年闫永强无数次的回忆里一直都是完整的。

记忆里,那双眼睛靠近了,但闫永强还是看不明白那里面的情绪到底是何意,是犹豫还是好奇,是认真还是冲动。其实也是因为他害怕看清,甚至胆怯地希望周遭的喧哗再剧烈一些,冲散这耳边击垮他内心防线的话语,让它们就这样散进他人的热闹里。

回想起来,这些年来他最直面内心的一次,竟然是王晨艺做的助推力。王晨艺也许没他勇毅,但一定比他透彻。

可也许正是因为不是他自己,所以他才会错过那一次。每次想起,除了心酸,尽是悔意。明明心里说喜欢的那个人是他,可最后败下阵来的人也是他。那时他没长大的爱薄如蝉翼,经不起这般在乎的沉重。他没办法把二十几岁的时候所有的勇气悉数奉献,用双手虔诚地捧着交给所谓爱情。

性格里太沉默的那一面让他吃了太多亏。而与王晨艺有关的,成了这些年里、所有之中,最令他痛彻心扉的存在。

所以,怎么会不后悔,怎么说不遗憾。他们不是安静着擦肩而过,他最在意的人分明也曾把特别宣之于口过。那句话在他耳边回荡了好多年,很深刻,他连他当时的语气都记得。

“不要只把我当作朋友了。那样的话,我还真的挺遗憾的。”


酒精后劲儿攀上大脑,回忆交错凌乱回涌,闫永强的整个天灵盖好像都是悬浮的,飘忽的麻痹后效让他想起那天谢兴阳打来的电话,想起谢兴阳在电话那头的安静里,清晰地问过他的话。

“永强,我可以问吗…你们为什么会分开?”

“…我们吗,我们…”闫永强把这两个字重复了好多遍,下面的话对他来说太残忍,残忍到他有些开不了口,“我们…从来都没有在一起过啊,所以,也没什么分开好说吧。”

那边沉默半晌,略显突兀地问他:“你告诉我,永强,爱一个人是不重要的吗?”

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闫永强想了很久,一万句话横亘在嘴边,就像这些年卡在他心头的闷一样,堵得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爱一个人是不重要的吗?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不重要,他为什么难过,为什么会在漩涡里爬不起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没有寄托的夜晚;如果重要,他为什么缺少那一点点勇气,为什么会和王晨艺浪费这么多年,久到他已经快忘记最初一颗赤诚的心暗自爱他的时候,自己是什么样子。

“不是。”

他在碎了满脸的凌乱情绪里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那时的夕阳把他静默的身影拉长在车厢。谢兴阳因为闫永强接下来的话而觉得自己心里一抽。

“阳阳,爱一个人很重要。但是就算是天冷了多加一件衣服,也会比爱一个人重要得多。”


事实就是这个样子,他们的世界确实越来越远了,像根据地壳运动而分裂的板块,在日月变迁间生出单薄的喜欢无法逾越的距离。

他们不是除了爱之外就毫无负累的。偶尔存在的亲昵和信任感和被冠以伟大友谊名义的复杂感情,早就飞不过他们这些年相隔的万水千山了。

无法视而不见。闫永强似乎在更早的时候就看得到这一天,像看到花时,他就会想到它们凋零的样子。

他就这么站在曾以为风光绮丽但事实千疮百孔的未来里,发现自己依然是无能为力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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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的知道与发生,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受。知道是耳闻,发生是触碰,针明晃晃摆在那里的时候,痛只是一种遥远的想象,等针扎进皮肉,才是真正的痛。

王晨艺很难形容那时自己内心的感觉,像被人拽出一个美梦。在那个美梦里,他可以卸下心理包袱做普普通通的王晨艺,在柴米油盐的日常堆砌里忘记自己只是暂时躲起来。

他拥有了自去到北京后就少有的野性与自由,和他一起飙摩托车到凌晨,哪怕摩托没油了,也能踩着对方的影子笑着闹着回家;他甚至会经常忘记自己是躲起来的,忘记自己是现实生活里不堪一击的胆小鬼,忘记自己是王晨艺,可以只做闫永强身边不需要撑起生活也不需要撑起自己的哥哥。或者,他可以谁都不必做,也不必成为谁。

只是可惜,他终究不能在虚无的乌托邦里做常驻民,也应该明白桃花源只存在于穷途末路时的想象之中。

在闫永强的话里,他一瞬间醍醐灌顶——闫永强是会走的,就像几年前一样;自己也是要走的,就像几年前一样。


下一秒,王晨艺低头栽在闫永强胸口,点点光从他眼睛里坠落下去,好似转瞬而逝的流星,闫永强眼前兀地一片漆黑。

王晨艺涌出眼眶的眼泪蜿蜒滑过脸颊,最后凝在下颌变成沿着神经末梢蔓延的酸涩,闫永强察觉到额头紧贴着自己的人连发梢都在颤抖,终于抬手,手心安慰般贴在王晨艺脑后,最后抬手抱住了他。

贴近怀抱的时候沾染了他的体温,于是他贴切得仿佛成为他的一部分。客厅只开了周围灯,还有一点玻璃反射的光亮。晦暗里两个人搂到一起,闫永强伸手摸到王晨艺瘦削的蝴蝶骨,脑海里闪出好多年前他在自己身旁骑着车,天边悬日缓缓欲落,北京的风夹杂着这个城市独有的气息吹起他的衣摆。

他在他心里,干净、皎洁、纯白又一尘不染。

这么多年过去了,任谁来了又走,王晨艺依然是闫永强心里最好的,像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被闫永强摆在心里那个置物架上最特别的位置。

王晨艺两只手臂垂在身侧,在闫永强突然的拥抱里一动不动。闫永强贴着他,近到王晨艺可以感受得到他胸口呼吸的起伏,澎湃得像一股股海浪,波及至王晨艺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神经。闫永强很久没说话,最后终于喊他,喊得王晨艺手指一抖。

“哥,哥。”



不等王晨艺喉咙里那一声答应被他听到,闫永强就接着说了下一句,他好像在赶着什么时机,在埋藏的冲动亦或是绵绵的酒精作用消失之前,话说得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哥,我……我,你还记得吗,当年录闪亮的时候我说过,后来我也和你说过,我觉得会跳舞的人很帅。其实也是因为我觉得你很厉害。哥,我回山西之后,只要看到你还在跳舞,我就会觉得很开心。”

“所以,如果以后不能看到你在舞台上跳舞了,”闫永强抬起头,眼睛里映着一屋暗灯零星的光,像微风吹过后波光粼粼的湖,“我应该会觉得很遗憾吧。”

话说到这里,闫永强的声音越来越小,遗憾两个字就像蒸腾在空气里的水汽,很轻很浅地在王晨艺耳边拂过。

其实一切都没有变。

他能做的,依然只有这么多。


王晨艺仿佛被剥夺了语言能力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拥抱他的,是容纳他过往几年最快乐记忆的人,像山间的清风明月一样纯粹珍贵;而在他双臂围成的安全岛之外,是他夜里掉的眼泪、令他手足无措的焦虑,一切的负面都是深不见底又暗无天日的渊泽。


我该怎么表达,怎么才能对你伸出手去得到一个解脱的可能。怎么把时间拨回我们最初相识的轨道,怎么在那些尚且允许自己不思量未来的时间里,和你一起做勇敢的人,做这世上最自私但也最幸福的人,哪怕很短暂。

可能吗?

一个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但却清清楚楚地回答着他。后知后觉的,他才听出那是自己的声音。是彻悟,所以那个回答听来果断也痛。

——不可能了。


他知晓闫永强这是在道别。所以王晨艺在心里想,他是不是要说些什么才够体面呢。毕竟那些无论多久想起都清清楚楚的最初,他甚至用一把光剑做过纪念,那现如今在无法摆脱的分别之中,他是不是也要好好地说句再见。

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离开本身是一种缄默,情绪攀升到某种极致的时候就是静水流深,只剩什么预感在暗暗地提醒着——他们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了,如果会,会是在哪里,在何时,各自成为了谁,彼此之间又成为了什么。

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半一半,都可以拼成一种完整。但唯独一半残缺破碎的心和一半悬而不决的爱,凑不出一份圆圆满满。拼凑的感情,永远是天边的残月。

王晨艺其实没喝到彻底醉过去,酒精作用漫上来,碾过身体,又褪去,天蒙蒙亮的时候他感觉到房间里有声音,但他沉着眼皮睁不开眼睛。半梦半醒,也分不清是不是现实,有人蹲在床头,俯身过来,空气沉寂了片刻。

他还是想问他,和当初一样,在那个被热闹围绕的角落里,问他,你要走了吗。怎么连背影都不肯留给我一个清晰的呢,就算终有一日也会在未来变模糊,但我还是想多记得一会儿。

继而他听到门响,咔哒,咔哒,和闫永强来那天清晨他开门时的声音一样。又过多久,他在朦胧里清醒过来,拉开窗帘,外面是崭新的一天,朝阳照进来,也和闫永强来时那天的清晨一样。

王晨艺在酒精的后效里,只用了一瞬间的恍惚做了一场无法计时的白日梦——现在是永强还没来的那天早晨吗?他还会不会再来敲我的门?


#


在离开河北之前,闫永强只身一人去了一趟佛寺。

爬山寻寺的半途飘起了细雨,重重山门越过,闫永强抵达目的地的时候额前的头发已经快被完全淋湿。佛寺门槛三道,过一道门,肃穆便添一分,周围除了钟鸣和寺僧的脚步声之外寂静一片。

闫永强没有信仰,也从不信迷信或者是其他科学没法解释的事情,甚至一直都觉得求神拜佛是人内心虚空无力的外化行为,如果不是对现实无计可施,人又怎么会寄希望与心外之物。

但纵然如此,当跪在寺里那个有些褴褛的跪垫上、双手合十抬眼望见满殿神佛时,他生平第一次如此谨慎而虔诚。寺里焚香的气味萦绕在周身,他缓缓闭上双眼,在梵香之中无比安宁,静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

家人亲眷已在默念中求了一分安康,他挺直的脊背却迟迟未能弯下去。有未完的心愿,还需一份寄托。不知何处传来木鱼声哒哒,他思来想去,终于还是念起那个名字。

如果,如果真的是心诚则灵……那么,神明在上,愿你再保佑。

如果每个人都躲不开自己的业障因果,那就保佑王晨艺在挣扎里少些疼痛,不要太辛苦。保佑王晨艺,让他走平安的路,过生命的劫。健康平安,喜乐无忧。

他三次叩首佛前,伏贴地面,再抬头时,眼眶酸烫。

他又一次做了放弃的人,那么一如他曾经所说,放弃或者被放弃是不是都该永不回头;就算曾经幼稚的自己和自己幼稚的爱都已经长大,是不是也依然要面对驻扎在生命中的无能为力。

下山到半途,他顿足回望。时逢深秋,山间叶大多枯黄凋落,横出的枝桠交叠错落如一幅水墨画,佛寺隐于其中似墨笔一点。

天地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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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河北前,王晨艺回了一趟家。

工作原因,他最近这些年回家的时间少之又少。最忙的那一年,他几乎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回家一次。工作的间隙也会给家里打个视频电话,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草草挂断,因为他澎湃的眼泪实在等不到亲情琐事的铺展。

这次回家虽然突然,但妹妹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好,他也很平静,所以家里没人怀疑他有什么不对劲,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他只说最近不忙才抽出空回来看看,待三两天就要赶紧回去了。

日升月落间,那几天也过得很快。从家离开前一晚,父亲到他房间待了待,最后父子俩倒也没说什么话。王晨艺一开始还觉得挺奇怪,直到末了父亲关门前回身对他讲了句:“有什么事的话,别忘了和家里说。”

王晨艺记起当初一意孤行来北京的自己,觉得为梦想与未来,整个世界他都可以抛之脑后。结果一颗心在钢筋水泥搭建起的冰冷世界里越活越软,再面对父母的眼睛,总会觉得胸腔里闷闷的不舒服。

他看向父亲,那个他生命里一贯连情感表达都像硬石板的人,却在那个本该平凡的夜晚,让他一头扎进如海洋般宽阔的温暖潮湿。

他点头,一如童年里每次听爸爸的话时也会乖乖点头的模样,笑起来是淡淡的一抹,流露着这时才会有的纯真:“嗯,爸,我知道了。”


再回到出租屋,王晨艺按照当初回河北时的流程打包寄送行李,最后还是给自己留了一个小巧的行李箱。房子里他的东西没了,也就回到了最初的空荡。

一切一如来时。

他盘腿坐在地板上,想起他回来大概半个月左右的某天早晨。闹钟没有响,他的生物钟不知为何会突然起作用,爬起床后收拾好自己,手握门把手准备开门的时候才如梦方醒,像有一道闪电噼啪劈在头顶。

那天,他的手缓缓从门把手上松开然后无力地垂下去,慢慢往后退了一步,浑身上下的细胞里都只剩下一个声音反复提醒着——这是你的选择。你的选择是,你现在暂时不需要再做艺人了。

那就是他回到河北后直到现在最自我拉扯的一段时间。迈过那道坎儿之后的时间,或者说离开北京至今的时间,他在进行一种自我疗愈,想在沉淀的过程中一点一点地填满心里的大窟窿。

如果没有人察觉这一切又拉他出泥沼的话,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他不是不可以安静着、一片一片地捡拾起自己失意的灵魂碎片。

可是,闫永强就这么出现了。

哪怕并没有表达什么,但王晨艺依然觉得,闫永强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陪伴角色。他不会在本来就单薄的心脏上再施压,用关心让它不堪重负直至崩塌。他做的就只是陪伴,就这样而已。他只是餐桌上多的一双筷子一个碗,只是拎不动的东西会帮忙的手,只是并肩走在日光下时交叠的几分之几的影子。

他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可是他就在那里。

王晨艺觉得,这对那时的自己而言,就足够了。这就是最好的。

从一场醉里醒过来之后,他成为一扇门,曾在尘埃中长久地掩着,终于被叩响了。其实王晨艺知道闫永强来了也总要走。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打算在此久留。

他站起来,面对着这间容纳了他三个月暂停生活的房子。那个曾经提醒他的声音,又一次沉沉地响了起来。

——该回去了,晨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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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北京,王晨艺打了一辆出租车,出发后给妹妹发微信,言简意赅——忙吗?不忙的话回家吃顿饭。

闲置了三个月的家当然一时没法做饭,外卖和妹妹都比他先到一步。门口的密码锁依然有妹妹的指纹,她觉得自己也没地方坐,就在屋里转来转去等了王晨艺好一会儿。门开的时候顺势进来一股凉凉的空气,她鼻子一酸,当时当刻像是不会说话的孩子,时光回流成为哥哥身后的小尾巴。迟疑了半天,她终于没忍住,一把抱住站在玄关的自家哥哥。

“……回来了啊。”

记忆里那个撞破头都依然可以保持冷静的小姑娘极少有这样直白热烈的情绪表达。王晨艺安静着,慢慢地在妹妹肩膀上点点头,拍拍她的后脑勺,从拥抱里脱身:“饿了没?先吃饭。”

拆外卖的时候他说起自己回北京前回了趟家,家里一切都好。妹妹问他要先回公司吗,你后面要怎么办,王晨艺不紧不慢地把筷子递过去:“还有一件事儿没干呢,等弄完了,我再回去。”

妹妹不解地看他,他却笑得轻松也坦然。这种情绪的触感很陌生,她已经太久没有在自己哥哥的身上感知到了。仅仅这一点就足够她喜悦了,所以,她也就不会过问,一如她曾经讲过——只要你觉得这样好,那这次你也去吧。


妹妹离开之后,王晨艺不紧不慢地收拾了一下他过去每天都会用来跳舞的房间。

用干净的毛巾擦干净那些落了的灰,窗明几净之后,阳光终于蒙面吻下来,灿烂的,像有蝴蝶纷飞而过,扇扇翅膀抖下金粉一片,它们散落着、舞蹈着,让每一寸空气都被渲染地闪闪发光。他低头的时候,一滴汗滴落下去,啪嗒一声,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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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山西之后,闫永强直接去了医院。他到病房时父亲在睡觉,母亲在一旁陪护,见他回来先是一惊,然后眼睛开始红,却还是半埋怨半安慰地讲,已经没事了,你爸的老毛病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事了。

闫永强拍拍母亲的背一言不发,只是看一眼病床上安然睡着的父亲,满脑子都是自己还是孩童时父亲抽着皮带打他的场景。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父亲到底是什么时候老去的,也许是一瞬间或者一个过程,直到他目睹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承受着疾病带来的苦痛,才惊觉脆弱不是他曾作为孩子的特权。

在医院陪护了半个多月,父亲痊愈出院。没过多久,他又跑来医院,迎接降临家里的新生命。满月时他再去看,婴儿床里的新生命又乖又安静,他探头过去,小家伙没在睡,眨眨大眼睛看着他。

“姐,她眼睛好像你,真不愧是我们闫家祖传双眼皮……”闫永强伸手,指侧轻轻碰碰小宝贝脸颊,“叫舅舅。”

这句话被姐姐听见了,立刻在一旁笑起来:“叫什么舅舅,谁家孩子满月就会叫舅舅呀。”

从小就存在的血脉压制让闫永强皮了两句就又变乖,而说起孩子长相,亲戚长辈总有说不完的话可以聊。闫永强也没再插嘴,坐在一旁沉默。直到话题从姐姐家孩子的双眼皮拐到闫永强的工作上,他才终于答着母亲的问:“演奏会啊?下周下周,就在大同……我又不跑远,山西都没跑出去呢,不用担心。”

一定会被叮嘱注意安全,闫永强点着头,等话题在口中飘远了,他才看看窗户外。彼时一场初雪正纷纷落,天地茫茫,映着世界一切都干净得宛若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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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晨艺到山西的时候是那天的中午。

民乐演奏会的消息不是从他人那里知道的,票不算难买,从手机软件购票的界面点进去确实缓冲了一阵儿,随机的位置也许一般,但还算顺利就买到已经足够。

王晨艺顺着演奏会场馆的地址找过去,像所有乐迷一样有序进场,坐在台下听完了演奏会全程。

演出临近尾声,台下灯光暗下去,他坐在台下,沉没进黑色的海。灯光又亮起,演职人员谢幕,掌声阵阵,闫永强手捧着鲜花鞠躬,王晨艺偷偷拿出手机拍他。

几年前他就想过要来的。


那几年受疫情影响,现场的文艺活动总是会推迟。当时录节目时闫永强说八月有演奏会,王晨艺还在心里盘算那年八月他有什么事需要忙。结果等到了八月,不可抗力阻遏之下演奏会只能无奈延期。

几个月之后再到了预计的新时间,又与他的工作撞期,只好送个花篮过去。他一边看着图片挑选样式一边暗想——路还远,日子还长,以后会有机会的。

就是被那个时候的坚定驱使着,哪怕犹豫,他今天才依然能坐在今天这场演奏会的台下。




王晨艺想,如果他们之间那么多不是承诺但依然郑重的约定与暗自期望,在哪怕留有创痕的未来里一个都没有成真,该有多遗憾。

而他们已经有那么多遗憾了,厚重到可以流淌,会在无边的夜里清晰,像荒芜里的一座雕像,坚硬而冷冰。


节奏仿佛可以轻轻敲在肋骨的感觉好奇妙,以至于王晨艺坐在台下几次泪盈于睫,然后不好意思地飞速低下头擦掉眼角积起的眼泪。

但按下快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又一次落进一汪眼泪里,手机拍照框里本来就因为放大变焦而模糊的身影更朦胧。

谢了幕,现场的乐迷纷纷离场,都往场馆的出口走。王晨艺在不断擦身而过的人流中逆着人潮而行。与闫永强的微信对话框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新消息,上一次对话结束于闫永强还在河北时的日常絮语。他没有停下脚步,编辑着话语想发送出去。

演奏厅里尚未熄的前灯照在手机屏幕上,他在发送键踟蹰许久,犹豫到四下已经无人。与荧荧光屏之间似有透明屏障,一次又一次阻遏他把心事了结。他抬眼望望后台的方向,最终指尖轻轻一碰,他心跳怦怦,每次呼吸都绷紧神经。

那句话就这样跳跃进已经冰冷许久的对话框界面。一如他乘风起落,从河北到北京再到山西,似落叶般翩然,再一次坠进他的生命。

——演奏会结束之后,在后台等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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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要参加演奏会,闫永强特意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下台后,他收拾好东西,礼貌地有先有后地一一道别同僚,临开车前才想起查看一下消息。微信消息弹出有些延迟,手机叮叮咚咚响了半天,才终于全部呈现在眼前。

那条完全不曾想到的消息赫然出现在眼前,红色的未读提醒后跟着他的备注和消息。点开又返回的动作反复几次,车厢里安静到呼吸声都清晰无比。闫永强甚至不知道他回了王晨艺些什么,只记得过了片刻,他在朦胧夜色的远处看到一个身影的轮廓。

目之所及的天色昏昏沉沉,零星几颗还没有隐匿进夜幕的星悬在远空,偶尔有几辆车飞速驶过,街灯明亮,这条街上的一切都是他这几年来已经看到普通到毫无特色的场景。王晨艺就站在几步开外,旁边立着一个小巧的行李箱。

他开门下车,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天儿确实冷了,北方的冬天在太阳落下之后,连呼吸间都是白雾。闫永强在呼出的小范围二氧化碳里感觉到恍惚的不真实。呼吸短暂地滞了几秒,生怕眼睛一眨,眼前人就会像一个错觉继而从目光中消失。

“……哥。”

王晨艺走过来,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冬季衣服面料摩擦的声音,还有一切马路上的声音都被放大着充斥在闫永强耳畔。直到王晨艺把行李箱拉杆“啪”一下摁了回去,用下巴示意他,闫永强才终于觉得世界安静了,安静到只剩他和王晨艺对立而望。

“愣什么呢?先把这个放你后备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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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在山西省内,自己开车方便一些。演奏者的住处是主办方统一安排的距离不远的酒店,闫永强从场馆开车没多久就到了。虽然算不得多豪华舒适,但终归是个大床房,住下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一场演奏会下来,闫永强本该有些累了,但身边躺着的人让他无论如何都闭不上眼睛。直到躺在床上,他的大脑还是混沌的。客房里廊灯有一盏未熄,昏昏暗暗能看清屋里的一切,也包括王晨艺的轮廓和他闭起的眼睛,以至于闫永强连翻身都不敢。

怕王晨艺已经睡了,他想试探着用气声喊他。还没开口,王晨艺却先说话了:“叔叔身体好点了吗?”

一声“哥”拐了个弯变成了“嗯”,闫永强回想着:“我回山西之后在医院照顾了一阵儿,后来…没什么太大问题了,我爸就出院回家了。”

然后他的语气轻下去:“他还说让我带他来大同,想听我吹唢呐呢。不过我妈担心,就没让。别的事儿也都做得一般,但我的唢呐是他的骄傲。”

他从小到大的比赛、奖励,都被记录着,鲜活的影像资料代替钟表日历一圈圈盘成年轮。

王晨艺轻轻应了一声,绵软的气氛让他说的每个字都像在细腻砂糖里蘸过:“你的唢呐是很多人的骄傲。”


唢呐是从小到大承载他最多喜乐悲欢的乐器,拿在手里就可以给他勇气。这是他活到现在最擅长也最熟悉的事情了,台下掌声和赞许的目光都支撑得起他的脊梁,他应该昂首挺胸,也应该游刃有余。

但是在王晨艺面前,他还是会无端地忐忑,那份忐忑来自于他想要王晨艺发自内心的认可。

黑暗里,闫永强觉得自己手心都出了一层薄汗。暗自思考了好一会儿,闫永强闷着声音问:“哥,刚才……你是在台下吗?”

王晨艺接着回答:“在啊。”

一句话突然失控,溢出喉咙吹向王晨艺:“那,那我今天的表现……还可以吧?”

没有任何迟疑而思考,他对他的支撑鼓励从来都接近于无条件。王晨艺笑了一下,尾音都轻快到飘然:“当然啊。”

他说的话,他就不会怀疑,最初是一种对圈内前辈和哥哥身份的尊重,后来是探求到对方的真诚后生出的依赖和惯性。空气缄默几秒,闫永强在开口:“哥,你来是……”

“是因为你要参加的演奏会,我才会现在来。但不是因为这个我才来的。”

王晨艺想起闫永强来河北的第一天夜里时对自己说的话,竟然这么迟,他终于掂出那句话的重量。

原来那时,他是这样的心情。

“永强,”他唤了他一声,“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听到这一句,本来侧躺的人后背一紧,终于翻了个身,他们的肩头就这样碰到一起。在从未想过的时刻,他乡的床畔之上。不算多么切合时宜,可王晨艺想不到任何让自己此时此刻继续躲躲藏藏不诉真心的理由——他本就是为这个人而来的。

“永强,我们一起回北京吧,”王晨艺歪了歪头,借着廊灯的余光,他看着闫永强,带着那种他独有的安静和柔和,就那样看进他心里。安静在心里冒出来的期待和不知名情绪里变得发慌,呼吸都变得快了一些,终于等到他下一句,“我是想和你一起…我们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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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从认识的第一年就已经在言语间被安排进了计划之中,可哪里有那么多顺利和巧合,说好的合作直到他们渐行渐远也未曾变成现实。唢呐街舞最初像个不相衬也不相配的玩笑话,但他们无论是谁都许多次地想过,真的只是玩笑吗,能不能成真呢。

想来也奇怪,那么多日日夜夜,断了又接上的话题一个接着一个,他们曾经是连民间俗语都能你来我往聊好多的彼此,话语间琐碎堆成山,可偏偏这件事谁也没认真提过。

原来那么多来日方长转眼就会变,沉湎在他就在身边的明亮的幸福里,再悲观的人也不会杞人忧天。

只是后来被冲散了太久,甚至都忘记了曾经,忘记北京的日升与夕阳、内蒙的星空点点,还有最珍贵的,记忆里的烙印,是无数次看过去时他都带笑的眼睛。

他一句话唤醒他本已经长眠的遗憾。原来,在世人都以为亲昵崩坏的多年以后,他们的名字仍然可以被写在一起。

哪怕不借任何外力,也可以。只要彼此都不怀疑。他刚要开口,王晨艺忽地叹一口气:“我也会遗憾。”


——如果以后不能看到你在舞台上跳舞了,我应该会觉得很遗憾吧。

那个夜晚里的记忆突又折返,王晨艺看着头顶天花板,问自己的遗憾是什么。迟到多年却依然被桎梏的勇气、总是无可奈何的错过,还有吗——那些撕扯着他心脏瓣膜的,他冠冕堂皇找来搪塞的借口是为了掩饰什么,又与谁有关。


“是,唢呐街舞吗?可是让我跳的话真的……就是说,挺难的…”

王晨艺心脏发紧,想要听闫永强说下去又害怕,发出邀请已经把勇气消耗尽了,甚至他开始问自己,刚才的果断从何而来。以现在这种情况,如果得到一个回绝,他连尴尬都会变得很可怜。

只是他紧张到忽略很重要的事,那人不是别人,那人是闫永强。他的弟弟在这些年里静默地长大,变成一棵挺拔的松柏树,但对着哥哥的时刻,他永远都是新芽方破土。

朦胧的昏黄色里,他终于听到他笑一声。

“不过,哥,你需要唢呐的话…可以交给我。可以北京,可以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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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飞不了吗?”

王晨艺自言自语了一句,闫永强从航班信息里抬起头“嗯”了一声,然后又埋下头继续不断刷新着手机界面。

这几年极端天气越来越频繁,变幻莫测,夜间突然的冷空气带来一阵强降雪天气,导致北方地区大片航线骤然瘫痪。王晨艺看一眼低着头的闫永强,从自动贩卖机里买了瓶水递过去:“别看了,一时半会肯定飞不了,等等吧。”

闫永强接过水来喝了一口,点了点头。候机大厅人很多,都是被一场暴雪困住的,一张张为琐事奔忙的脸上写满了焦急,相比之下,王晨艺和闫永强坐在大厅的角落里显得格外与众不同。王晨艺调整了一下口罩,身旁闫永强沉默了很久,突然开了口:“哥,我去河北找你的时候,飞机也延误了。”


说完这句话,他稍稍昂了昂头,在心里嘀咕,哦,候机大厅的白炽灯原来也没有那么冰冷和刺眼。

可他当时怎么会被刺激到眼眶发痛,几乎快掉下眼泪来。


王晨艺垂下眼帘,在口罩后张张嘴,一时没说出什么来,闫永强还在回忆,声音不大:“我刚到机场准备办理登机,然后广播里就说我要坐的那一班延误了。我也不知道要延误多久,没有合适的高铁,只有一个班次的火车,我就想,坐吧,我得快点见到我哥。”

鬼使神差的,王晨艺问他:“为什么?”

其实是有点暧昧的话,但闫永强说得太诚挚,那句话就变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儿推拉,一时间王晨艺都分不清自己心里腾然而起的暖意所缘为何。

“因为我很担心。”


明明王晨艺才是哥哥,有一颗照顾别人的心,但他其实才是最容易让人担心的那个人。尤其对闫永强而言,他那里牵着他的惦记。如果他可以是一只风筝,那风筝线的一截就握在他手里。他要拽时,他未必会百分百地逆风回落,但也一定是要在高空摇曳上下,在微风里晃晃。

他留给他长久的遗患,生命中的一部分与他共度后变成琥珀。


候机大厅的玻璃窗上是不断砸下来的大片雪花,机场灯光落下来,浮在王晨艺眼前。

越过那一层粼粼的微光,他静静看了闫永强片刻。想说的很多话在喉咙口滚了滚,最后只在口罩后咬了一下嘴唇。

闫永强扫了王晨艺一眼,警觉地从口袋里抽出半包手帕纸递过去,微微瞪起眼睛:“哥!哥,我不说了!别哭啊。”

王晨艺被他突然的转变噎了一下,一把推开他的手,扭过头闷着声音:“……谁哭了啊。”

“哦,”闫永强自然地接了句话,虽然还疑心刚才王晨艺眼角一闪而过的晶莹是眼泪,但还是很乖地在被推开后把半包手帕纸收回了口袋,已经开始思考其他事,“哥,我们不会要在这里过夜吧?”

王晨艺还别过头没说话,闫永强把背包抱在怀里,往机场座椅里又陷下去一些。实在有点困了,闭着眼睛说着,是他习惯了的自我安慰:“也行,也没什么,还没在机场过过夜…看过日出呢。”

等王晨艺回过头的时候,闫永强已经沉沉靠在椅背上短暂地睡了过去。就用这样回头的姿势,王晨艺不遮不掩地看着他。闫永强在浅眠,动一下眉毛,王晨艺心一惊以为他要醒,慌忙又扭过头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试探又小心地又一次把头转回去。

皱皱眉是闫永强睡觉时会有的小动作,王晨艺几年前就知道了。

窗外好大的雪,砸在玻璃,落在心口,呼啸的风恍恍荡荡。王晨艺看着睡着的人,自己像刚苏醒,心里生出一枝春来,不是新枝抽芽,是早就扎进土壤里的盘根错节。

但也正因如此,他被包裹的心脏虽不如初,却依然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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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误的飞机总会飞,就像一些迟到的事情也早晚会来。正式回北京后,合作这件事也没有很快铺开。灵感总像是玩捉迷藏的调皮小孩,你找他时他总要东躲西藏,偏要你放弃游戏摇起投降的小白旗,他才会得意洋洋地跑出来。

不过两个人也不着急,日子不急不缓地过着,王晨艺慢慢回到过去的节奏和工作轨道,闫永强也只不过像是换了个地方生活,有必要的工作就飞离北京。

两个人重合的空闲时间依然不多,也就不足以谈进展,直到转折点在某天降临。


迷蒙的苍蓝色笼罩下来,天色向晚,却莫名地像极了日出前的天。没开灯的舞蹈室里,闫永强只剩下一个逆着光影的轮廓。曾经的一切都过去太久了,遥远到似和他现在的生活有着结界,遥远到很多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忘记了。

有王晨艺在,他记起来了。记起自己也曾经站在光明照耀的聚焦点,眼前灯光在朦胧里模糊又聚焦,头顶灯光变幻着,台下有尖叫和欢呼声。记起他从来觉得自己普通,是有眷顾才得到那么多爱。

他是天生的薄脸皮,面对太汹涌直白的喜欢会害羞,更会想很多。没经历过,但也会偶尔担心那些喜欢像不像翻滚的潮水,热烈时确乎热烈,褪去时也就褪去。

如此这般其实是常态,可他真的问过自己好多次,他到底留不留得住。

他就想着这些,然后拿起唢呐又放下。蜷在身后椅子上的王晨艺眼睛始终锁在他身上,见他放下了唢呐,接着问:“咋了?”

“没有没有,”他摆摆手,“刚才想到了一点旋律……但又觉得用唢呐可能会太突兀吧,不搭配。哥,你的吉他在吗?”

王晨艺没说话,撑着扶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把闫永强放下的唢呐拿起来:“不在。没什么不搭配的,创作就是尝试啊……试试嘛。”

闫永强双手垂在身侧,很久没动,也没抬手接下王晨艺递来的唢呐。王晨艺见状又向前一步,拿着唢呐的手背碰碰闫永强木讷的手。闫永强觉得那一刻的王晨艺好熟悉,他那种独到的方法对别人也许没用,但对他一定百试百灵。他不会拒绝王晨艺像云朵一样柔软的那一面,更推不开他已经送到手边的信心。

撞进他期待的眼睛,一颗心上不去下不来,一个瞬间也可以被拉成长长的慢镜头,然后只在他一个人身上聚焦。如果是王晨艺,应该说得出这是名为什么的某种电影拍摄手法,可闫永强说不出,他只有一双眼睛移不开,沉默着,讲了万语千言。

“试试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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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作品交出来,不免会有许多采访。有主持人提及在几乎消失在大众视野的那段时间,王晨艺都做了什么、想了什么。王晨艺手里握着贴着媒体名的话筒,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那其实算是一种……嗯,沉淀吧,我觉得可以说是沉淀,”他又补充道,“只有在那种时候你才能发现,你真正在乎的、想要的是什么,也才能真正地得到这些。”

“这次晨艺也是带了全新的舞蹈作品和大家见面,那就像你刚才说的,《声生》可以说是过去这段时间里你得到的东西吗?”

“一部分。但确实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好像……更发现了我内心深处对舞蹈的喜欢,从最开始来到北京到后来,可以说是一直到现在吧,虽然总是用各种形式和大家见面,也希望能给大家多元化的东西,但是,”说到这里,他又着重加了一句,得体但不虚伪,真诚得像学生时代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我知道我依然是属于舞蹈的。我没有忘记过。”

主持人点头,按照台本,问了高亮提醒里的下一个问题:“晨艺这次的作品名字叫《声生》,挺特别的,是有什么寓意的吗?”

“其实…这个作品的名字包含着我最近一段时间不一样的体验和感悟,第二个生代表着一种新生,是希望,至于第一个声字,”王晨艺组织了一下语言,“一个,是这次音乐的作曲和编曲里独特的小巧思,也邀请了一些朋友一起创作。还有一层意思,比较重要。”

“有些时候…难免的,你会觉得很失落,突然没了方向,像是…嗯,在黑暗的雾里沉睡。”

“是因为有一些声音,你才能醒过来。因为这些唤醒你的声音,你才有了新生。也是想借此告诉大家——”

王晨艺笑了笑,笑容里有那种狂风暴雪经历过心头之后才会有的安然,他长成一株勃勃生长着却不争不抢的藤蔓。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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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声生》为名的巡演,闫永强去过一次。

买票的时候他不禁咋舌。虽然本意也不是买vip那样显眼张扬的位置,但这个速度未免太夸张,就连普票他都是费了一番功夫才买到。

尽量把自己缩在无人在意的角落,口罩帽子戴得严严实实。还好周围都是恨不得跳跃翻滚的兴奋与激动,双双眼睛心心念念的都在舞台之上。灯光在演出开始前暗了一阵儿,身旁的人都很激动地小声讨论着,是不是要开始了,怎么还不出来呀。

闫永强听着想着,脑海里堆满了承托厚重情绪的云。

好多年啦。他站在那儿,台上台下,都是他闭上眼睛都能勾勒出的样子。走了这一路,好长也好短,长不过与他相识这些年,短不过再遇见的一瞬间。

他不知道现在的一切算不算命运缘分的再一次垂青,也不知道那些曾以为无能为力的,会不会变成热烈气氛里重燃的火。他只觉得心跳得好快,像密集的鼓点。起雾的眼睛仿佛穿过热带,潮湿着等待一场雨。

灵魂有无数个瞬间抵死贴近,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就在耳畔,他在日夜交叠的时刻写下的旋律,此时正高昂地震荡着密闭空间里涌动的空气,冲进滚烫的真心,冲出一个崭新又闪着光亮的世界。

在那里,他们从来没想过分开。



全文完。




2022-08-26 评论-30 热度-688 艺闫万年闫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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